长安内。
秦邵宗离开的这一夜,黛黎睡得并不踏实,他那句“今夜可能有变”好像变成了涨涨退退的潮汐,不时在她耳畔响起。
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寂静的深夜被打破时,终于落了下来。
“主母!”脚步匆匆,接着是乔望飞的声音,“府外来了一大批军巡,为首的自称追寻的小贼溜入了府中,要我们开门接受搜查。”
黛黎抱被惊坐起,第一句就是不能开门。
乔望飞忙道:“当然没开。只是外面来势汹汹,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我命人爬树和到府中几处阁楼登高远望,发现不仅正门,几个侧门亦聚了军巡,粗略估计不下千人。”
黛黎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她手上有两百精兵,但光是围在府外的就有不下千人,那埋伏在其他暗处的呢?
偌大的长安,巡卫在万数也寻常。两百对上上万,再强壮的士兵也能被耗死。
黛黎迅速下榻穿衣,同时道:“看来今夜少不了一场恶斗,你命他们务必将胄甲穿好,唯有尽可能保全战力,我们才有一线生机。对了,那个领头的在哪个门?”
乔望飞说在正门。
黛黎:“你派人去告诉那军巡领头,让他稍等片刻,我会亲自与他对话。”
“主母不可。”乔望飞急切道:“对方趁君侯外出前来,居心叵测,您莫要中了他们的诡计。”
“我必须去。有道先礼后兵,想要拖延时间,唯有在‘礼’上。”黛黎系好腰带,再将秦邵宗留下的一把短刀别在腰上,“莫要磨蹭,按我说的去办!”
黛黎的声线一直是温柔嗓,和英气不沾边,此刻她稍稍压着声音说,那把春日和风似的嗓子竟也透出几分威严。
乔望飞不自觉地绷紧脊骨,他腮侧的肌肉鼓起又平复,终是扬声喊来主院外的守卫,让对方去传话。
这话是传了,但其他的也该说。
乔望飞提醒道,“主母,长乐苑离长安足有半日路程,就算君侯现在知晓了府中生变,他最快也得明日早上才赶得回来。”
再怎么拖延,对方都不可能在外面与他们耗一宿。
时间不够。
“咯吱。”房门忽地拉开了。
今夜有月,月华落在女人冷艳如高台牡丹的玉颜上,好似为其蒙上了一层圣洁的纱衣。她面容柔和,但一双眼却如雪刃一般的亮,也如同火彩般熠熠生辉,藏着锋芒和凛冽的锐气。
“谁说要等秦长庚回来?”黛黎快步往院外走,“远水救不了近火,今夜只能自救。”
乔望飞下意识跟上她,正想问如何自救,便听黛黎继续道:“你方才说府邸的几个门都围了军巡,那哪个门的士卒数量最少?”
这还真将乔望飞问住了。
他身为玄骁骑屯长,手下兵卒几百,哪需事事亲力亲为。几个侧门皆有军巡围堵,此事是手底下的人告诉他的。
黛黎见他停顿,便明白他也不知道,“你速派人去查,待查明后,组织一百人到那小门周边,开门迎他们进来。”
乔望飞面色剧变,“主母,这门如何能开?门一开,外面的侍卫必定蜂拥入内。且直接调走百人,那便是其他地方只剩百人。这座府宅甚是宽阔,外墙防线耗费兵力颇多,如此一来,留在您身旁的人便更少了。”
“没让你一直开着门,引一批军巡入内再关门。”黛黎转头看乔望飞,眼里的光似乎更盛了些,“我需要军巡身上的衣服,这是关键所在,必须拿到!”
乔望飞愣住。
他能坐上屯长之位,绝非只有一腔蛮力而无智谋。如今听黛黎提及军巡的衣裳,立马想到——
“主母,您是想趁着夜黑水浑,借乱逃出去?”乔望飞说完这个猜测,迅速权衡了下成与败,最后不得不摇头:“不太可行,围在府外的兵卒只是第一道线,城门是第二道。”
说“不太可行”已是委婉。
就算有夜色掩护,但正因夜幕降临,城中宵禁百姓足不出户,反倒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障碍。
这场猫抓老鼠的围猎,不见得能撑一宿,归根到底还是两百人太少了。
“你说的我都知晓,我有办法弄来援兵。”黛黎脚步不停。
乔望飞凝滞了一息。
援兵?援兵何来?!
玄骁骑的大部队在城外三十里,如今城门紧合,城内消息传不出去,又怎会有援兵至?
乔望飞心思打了个转儿,甚至在猜是否君侯离开前,偷偷给主母留了一支不为人知的护卫队。
事态紧急,两人是边走边聊的,恰好他们走出阁院时,遇到了闻风而来的三个小辈。
黛黎分身无术,只能言简意赅对儿子说:“州州,今夜有事变,你和弟弟妹妹跟着胡豹,莫要乱跑。”
吩咐完小辈,脚步不停的黛黎继续对乔望飞道,“我们的屋宅周围是其他几个州的人的住处,今夜军巡咄咄逼人,我不信他们对此无所觉。既然是围堵,谁说只能围猎北地?”
乔望飞呼吸一窒,明白黛黎话中意后,他激动得汗毛抖抖地立起,“您是想借军巡的衣裳,让我等佯装长安兵,再袭击司州、豫州和徐州几处住宅?”
“是!”
黛黎给了肯定答案,“我不信他们和那姓董的上下一心。只要不是铁板一块,只要他们之间还有猜疑,就可以供我们利用。恰好今夜那几个州牧都不在,且大家的兵营都设在郊外,府中剩寥寥两三百人,或者更少。深夜突然遇袭,他们必定疑窦丛生,猜测董相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些并非黛黎几个瞬息就想出来的对策,而是她今夜入睡前辗转反侧,又几番从梦中惊醒整理出来的思路。
黛黎:“我们只有两百人不假,但如果能趁乱将各家骗过来,大家拧成一股绳,少说也有近千人的队伍,且还全部都是精兵,不是没有可能从内里开城门出城。”
要知晓,当年董卓攻入洛阳也仅凭一支三千人的精兵,可想而知精兵的威力远非歪瓜裂枣可比。
“只是同时袭击其他几个州牧府,百来人远远不够,最好争得隔壁的青州协助。”黛黎顿了顿,“对了,南宫青州已去赴宴,他女儿必定留在府中。得派一队人过去,既是当说客,也要把人接出来。”
她记得南宫雄一直有和秦长庚合作的意向。
今夜长乐苑里生变,全看对方如何抉择,往好处想她这番举动是保住盟友之女;而往坏处想,那就是劫持敌方重要人质。
秦宴州看了秦祈年一眼,后者心思如电,兄弟俩罕见同频。
“母亲,此事交给我和祈年。”
“母亲,此事交给我和二兄。”
第158章 美人已嫁,不如往昔矣
两个小辈同时请命, 黛黎嘴唇颤了颤,最初没能说出话来。
今夜和那次剿匪不同,剿匪行动敌寡我众, 光是数量上就很大程度能保证安全,且当时还有秦长庚跟着。
但今夜……
他们和青州一行比邻而居不假, 但到底不是翻过一面墙就能抵达对面府邸。
两府之间还隔着一条不算狭窄的巷子,如果军巡将这座府邸全围了,那么那条巷子里必定也有人在。
只要一想到一把把铮亮的刀,一支支仿佛淬了毒的箭往她孩子身上招呼, 黛黎一颗心就好像被什么拽着往下坠入冰窖里。
见黛黎不说话, 秦祈年着急了,“母亲, 南宫小娘子见过我和二兄,先前她甚至答应以后和茸茸一起去游肆, 已不算素不相识。此番过去寻她,青州士卒应该不至于刀剑相向, 所以此事交给我们再合适不过。”
秦宴州明白她的担忧:“母亲, 我和祈年可以趁乱行动。等府邸的缺口一开,军巡一定闻声往那边涌,如此一来,守在其他区域的兵卒便会少许多。”
调虎离山, 他们借此出府。
黛黎张了张嘴, 但那句“可以”却像长满了荆棘,怎么也吐不出来。
周围有几息的凝滞。
秦宴州突然对黛黎拱手,深深一揖后,青年转身快步往青州府的方向去。
秦祈年怔住,反应过来也有样学样, 拱手后立马跟上兄长。
黛黎看着一高一矮逐渐远去的两道身影,迎着月光的眸子缓缓漫起一层水色。但直至兄弟俩消失在拐角,她都未叫停他们。
“主母,有护卫跟着,公子们不会有事的。”乔望飞安慰道。
时间紧迫,容不得耽搁。黛黎缓缓呼出一口气,在她转身阖眼间,有一点不易见的晶莹从她眼角落下。
“走吧,今夜容不得任何差池。”她语气冷沉,听不出异样。
这座用于待客的府邸占地面积十分宽广,府内各处都修得很气派,其中自然包括与前庭连接的正门。
此时正门内外各立起一排火把,火光冲天,将这一片映得亮如白昼。
一门之隔的外面,声音杂且乱,有靴子踢踏声,有含糊的低声私语,还有兵戈碰撞的轻响。
墙内,着胄甲的北地士卒刀剑早已出鞘,一个个目光如炬,蓄势待发,像是等待狼王号令的狼。
“主母请稍等。”乔望飞在这时喊住黛黎。
原是有一小卒携胄甲而来,乔望飞说:“今夜时局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一切得慎之又慎。这是新的护甲,主母您把它穿上。”
黛黎没有拒绝,她穿上了那件于她而言大许多的胄甲。
来到正门前时,恰好外面的人在喊:“君侯夫人来了没有?若是还未,那就不劳烦她走一趟了,我亲自入府寻她。”
这话方落,外面哈的笑了一片,立马有人附和道:
“中尉说得对!不过这大半夜的,怎好让美人劳师动众?不如我等干脆长驱直入,与君侯夫人说说话的同时,顺带看一看夫人的香闺。”
“美人已嫁,那屋里添了男人的浊气,不如往昔矣。”
“那又有何干系?反正武安侯与侯夫人往后分隔两地,再也见不着面,我等去找侯夫人聊聊天、见见面,武安侯也管不着。”
“哈哈哈哈正是如此!”
他们不仅放声大笑,还动手拍门,把那扇算得上厚实的府门拍得呯呯作响。
门内。
乔望飞和一众北地兵皆是一口银牙咬得咯滋作响,恨得眼底赤红。
“混账东西,朝廷敕封的君侯之妻岂是尔等能随意讨论!”乔望飞忍不住怒斥道。
结果门外的笑得更放肆。
黛黎对乔望飞摇头,低声道:“激将法罢了,乔屯长莫要中计。”
乔望飞也知晓是激将法,然而他胸腔里的怒气像煮沸的水,止不住的翻腾。黛黎于他而言,远不止是上峰的爱侣,更是救命恩人。
黛黎见他仍怒不可竭,遂想办法把他支开,“等侧门一‘破’,他们定会士气大振,到时我们很可能会迎来第一波强攻。乔屯长,你先去安排弓箭手。”
乔望飞深吸一口气,领命去了。
黛黎走到门边,佯装没有听见他们恶意满满的讨论和大笑,直接扬声问:“军巡领头何在?”
在粗犷的笑声中,这道女音是如此的突兀和亮耳,像堆满黄沙的荒野里突然拂来了柔和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