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郭二人面色剧变。
郭奈瞬间弱了七分,方才遇袭他们伤亡近半数,如今不过剩下零星十人。论人数,还未有对面一个零头。
“君侯,郭常侍方才说的那个嘴下有黑痣的人找到了。”丰锋这时回来。
周围一静,皆看向他。
丰锋面色凝重,“只是此人是被斩杀的来敌之一,现已气绝。”
黛黎回到主帐后不久,就听外面的兵戈声停了,转而变成了吵架似的吼声,好像在争执什么,不过没持续多久,那声音就像被潮水打翻的船,缓缓沉了下去。
黛黎躺回软榻上,睡意全无。
一会儿想到秦宴州坚定的面容,一会儿想到秦祈年脸上不知从何处溅到的血,各种纷繁的念头挤满她的脑袋,撑得她根本睡不着。
可能过去了一刻钟,也可能过去了很久很久,抱着被子、背对着门帘的黛黎听到了帏帘扬起的轻响。
来人动静很轻,黛黎听到了衣带抽离的声音,接着是衣袍拂动,应该是他脱了外袍将之放到一旁。
黛黎没有动。
旁边的位置陷了下去。
灼热的鼻吸落于她的后颈,有点像某种大型食肉动物开餐前的闻嗅。
还不等黛黎借着翻身的动作避开,一条结实的长臂从后方伸过,箍着她的腰将她往后捞了些许,与他宽阔的胸膛相贴。
“夫人怎的还不睡?”
黛黎稍愣,也不知晓他怎么感觉出来的。她正为固执不听话的儿子烦心,对于身后这个始作俑者,没什么好脸色。
黛黎:“睡着了,你别烦我。”
低低的笑声从后面传来,而后秦邵宗主动和她说起今夜的事,“夫人,郭常侍断了一臂,声称此事乃我北地自导自演。”
黛黎惊讶,没忍不住冒出一句,“你不是还未开始吗?”
秦长庚确实想上演一出“诏书”遗失,但那是后面等他们走到兖冀二州交界才会发生的事。毕竟长安的尘爆需要时间布局,同时拉长时间线也是为了避嫌。
秦邵宗:“的确没开始。有旁人提前行动,想把这淌水搅浑。”
黛黎在他怀里翻了个身,面朝上地躺着,“有抓活口吧,审到幕后是何人?”
“抓了五个活口,但奇异的皆扛住了审讯未招供。他们一口咬定自己是日子过不下去、最后无奈落草为寇的平头百姓。”秦邵宗目光沉甸甸的,“而后来,这五人都毒发身亡。”
黛黎怔了怔,“他们是否早知晓会毒发?否则何以都咬定不招。”
秦邵宗平静道:“多半。”
“那个郭常侍知晓后反应如何?”黛黎问。
秦邵宗:“他断了一臂,自是心里恨极。毕竟仪容有损,往后断不可在幼帝左右伺候,算是后半辈子官途止步了。不过再恨又如何,朝廷队伍就剩个小猫几只,所谓人在屋檐不得不低头,再不满也得憋着。”
黛黎听到他最后一句,眉心跳了跳,疑心这人很可能曾口出狂言过。
秦邵宗继续道:“‘山贼’遁走半数,后面可能会卷土重来再杀朝廷中人。”
如果一开始他只是抱着一种看乐子的心态,觉得申郭等人倒霉,但等活口同时毙命后,他哪里还不知晓对方是冲着朝廷人马来?
黛黎思索道:“后面让他们待在阵中吧,别安排在边缘了。”
秦邵宗“嗯”了声,把本来面朝上的黛黎薅过来,变成和他面对面。
两人离得很近,鼻尖几乎挨着鼻尖,呼出的气息彼此交缠,“我听旁人说,今夜秦二那小子表现不错。且先前他回来时衣着整洁,想来并无受伤,经此一遭,夫人总归能放心些。”
“放什么心?”黛黎伸手撑在他胸膛上,试图将人往外推,“今夜人多势众,敌弱我强,顺风局运气好。但谁能保证往后回回都像今晚一样?”
“秦二骨子里挺执拗。”秦邵宗说。
潜台词是秦宴州不会放弃。
黛黎本就愁得不行,有些事她知道归知道,但不兴别人再说一回给她听。
原先撑在男人胸膛上的素手改为捂住他的嘴,黛黎不虞道:“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因为你在煽风点火,都怪你。”
话刚落,黛黎便触电似的收回手,脸色变来变去。
这人居然舔她,不要脸。
“我有一法或许可以解夫人燃眉之急,夫人可要听一听?”秦邵宗这时说。
黛黎狐疑。
他有建议?
先前煽风点火的是他,如今说有办法的也是他,这家伙该不会在暗搓搓憋坏招吧?
秦邵宗又补了一句,“只是听一听,至于后续是否采纳,决定权全在夫人。”
黛黎迟疑又抵不过好奇心,“行,你说吧。”
秦邵宗勾了勾薄唇,但语气很正经,“夫人曾与我白纸黑字签下协约,我认为此番可以参照从前,让秦二与你立个约。”
黛黎眉目微动,“立约?”
秦邵宗:“正是。那小子如今一门心思上阵,多半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如夫人且暂退一步,以退为进,也省得你们母子关系紧张。”
“你的意思是,还是让他参与剿匪?”黛黎语气逐渐恶劣。
秦邵宗解释说,“今夜他能自行跑去御敌,真到了剿匪那时,焉知他不会故伎重演?夫人还不如早早立个约,若是下回他负伤重,比如被人剖开后背,或折了手脚,就……”
后面还未说完,秦邵宗的小腿就挨了一记兔子蹬。
黛黎怒火倒腾,“秦长庚,州州虽不是你亲生,但你也不必怀着这等恶意去揣测。”
“夫人,并非恶意,这些都是我曾历过的事。”秦邵宗把被她蹬歪的被子拉回来,“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北国已被收服,而中原的许多军队远没有当初北国来得彪悍。再说有北地作后盾,又兼有夫人的肥料相助,往后粮食肯定是不愁的。”
不像当初的幽州受朝廷制约,军饷三番四次被拖延的同时,还要面对气焰嚣张的北国民族。
黛黎突然想起他满身的疤痕。
那些疤痕或长或短,新的旧的彼此交错,有些位置甚至连成了一个格子,如果是同一时期受的伤,绝对能把一大块肉切下来。
黛黎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所以夫人无需太担忧。”其实秦邵宗没说的是,不仅他,这种经历秦三也有过。
当初和北国一役,那小子差点去阎王殿重新投胎,也正是这原因,那时他南下前去处理盐枭一事,并没有带上秦三。
不过秦二和秦三同为小辈,这事如若让她知晓,说不准会不知如何代入与担惊受怕,干脆不说了。
黛黎垂下眼睛,抱着被子翻了个身,闷闷地说了“睡觉”两个字。
黑暗里,男人无声地笑了笑。
在野外停留一宿后,翌日清晨队伍继续启程,朝着下一个目的地蛮江县进发。
因着朝廷这方伤员不少,尤其作为领军之一的郭奈还断了一臂,行军速度比平日慢了许多。原计划午时抵达蛮江县,结果拖到申时才进城。
而一进城,郭奈就急不可耐地带着人去医馆求医。
显然,他并不信任北地的杏林。
秦邵宗由他去,自己则带着黛黎入住传舍。蛮江县并不大,不过此地是西域经往冀州较为重要的一个县,因此县内西域来的人颇多。
施溶月还是第一回 见这等黄发鹰钩鼻的胡人,她坐在车窗旁越探越出,最后双手都搭在窗沿上,像猫猫探头。
“二舅母,他们好特别,有的是蓝眼睛,有的是绿眼睛,想来西域的胡人多是这样的。”小姑娘语气里有细微的羡慕。
若非二舅舅权势显赫,位高权重,与他同眸色的她过往受到的非议一定会更多。
黛黎心不在焉,一心二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遥远的世界另一端,有的人还能是黑皮肤呢,放到黑夜里几乎能融为一体的那种。”
施溶月惊叹,“二舅母您真厉害,连这都知晓。”
黛黎笑笑没说话。
不久后,传舍至。
和先前一样,秦邵宗大手一挥将整座传舍包下,黛黎和北地其他的核心成员住在传舍最高的三层。
申时还未到饭点,黛黎看着重新整理厢房的念夏和碧珀,到底说:“念夏,你将箱匣里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对了,还要印泥。”
念夏不明所以,但利落照办。
桑皮纸铺开,黛黎研磨提笔,在纸上慢慢着墨,她写得不快,却很认真,也无任何停顿。
待写完一张纸,黛黎将狼毫微微提起,有些迟疑地看着另一张崭新的纸张。犹豫了许久,她终是把那张也拿过,再次着墨。
这次落墨,远不如方才的一气呵成,黛黎中途多番停笔,也曾写着写着把前面的涂了,将纸张作废重写。
等她写完桑皮纸,时间几近过去半个时辰。
“碧珀,去让宴州和祈年来一趟。”黛黎吩咐道。
碧珀领命下去。
不久后,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并肩同来。
房间门没有关,但二人皆止步屋前,秦宴州敲了敲旁侧的门板,“母亲,您寻我们?”
黛黎:“进来吧。”
两人方入内。
没有避着秦祈年,黛黎看向青年,语气冷淡道:“州州,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铁了心要去剿匪?”
秦宴州低头,是顺从的姿态,却说:“还请母亲允许。”
想象中的责骂没有降临,他只听女人开口,“祈年你呢?你也是?”
秦祈年懵了下,他以为黛黎把他一同喊过来是想让他当说客,未想到她竟也问他。
“那是当然。”秦祈年毫不犹豫道。
黛黎招手让二人上前,待他们来到桌前,给他们兄弟俩一人递了一张桑皮纸,“既然想上阵,那你们就把这个签了,不签就别想去剿匪。事先说明,此事秦长庚已同意由我全权决定,就算你们想另辟蹊径去寻他也无用。”
相比起苦恼皱眉,努力挨个看字的秦祈年,秦宴州阅读速度很快。
他率先读完,错愕抬头,眼中满是欣喜:“母亲,我能做到,我答应您!”
他手中的这份协约很精简,黛黎同意他去剿匪,但有两个条件,其一,让他无条件听从指挥;其二,如果这次剿匪中他有受伤,哪怕只伤及些许皮.肉,以后就不必上前线了。
黛黎依旧冷淡,“同意就签吧,最后盖上手印。”
这边秦宴州签完名,手印都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