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回 吃那药,起初心跳得很快,体热,精神亢奋,血液里好像有热火在灼烧。第二回服药是隔了两个月后,症状同上,只是最后所有的热好似都汇于腹部处。”秦宴州说这话时,分出几分注意力留意一旁的黛黎。
他见母亲面色有异,不由抿唇。
丁陆英见他久久不言,主动问道:“小郎君,后来如何?”
为医者,最忧心就是患者不配合,有所隐瞒。
黛黎听着也着急,喊了儿子一声。
秦宴州这才继续交代。
丁陆英:“小郎君,你先前服用的那些药,可还有剩下?”
秦宴州摇头。
丁陆英倒未再说什么,只让他伸手,为其号脉。
时间缓缓流过,主厅里谁也没有说话,静得针落可闻。
黛黎只觉脸上蒙了一层又一层湿了水的巾布,厚重的、沉闷的,捂在她的鼻腔上,叫她每一回喘气都变得尤为费劲。
“是赤胆。”丁陆英收回手。
虽然黛黎还没听到后面,但这一刻,那些看不见的巾布忽地被掀开了许多,呼吸都顺畅了。
这老先生知道!
这可比探不出来要好太多了。
丁陆英摸了摸花白的长髯,“赤胆是一种以寒食散为食的蛊虫。而小郎君你先前服用的药丸,很有可能是寒食散。”
黛黎愣住,连女婢端来了热茶,低声唤她都没听见。
寒食散。
可能有人不太熟悉这个名字,但它的另一个名字,绝对被世人耳熟:五石散。
五石散本是治疗中风和伤寒的中医方剂,只不过后来被滥用,成了不少人的催命符。
丁陆英继续道:“寒食散不宜多用,长久服用者易神志不清,耳鸣心悸,以及引发一系列不良症状。”
这些黛黎都知晓。
吃五石散的,基本就没能善终的。超标的矿物质在体内堆积,说不准还有微量的重金属,能平安长寿才有鬼了。
黛黎忙问:“老先生,您方才说那叫赤胆的蛊虫以寒食散为食,那是否寒食散在犬子的体内残积不多,虫子和宿主达成了平衡?”
丁陆英:“只能说勉强平衡。赤胆久饿会分泌一种毒液,小郎君先前的种种不适,皆因此毒引起。”
秦邵宗把女婢手中的杯盏拿过,塞到黛黎手中,随口一句:“那继续吃寒食散,把虫子喂饱,好叫它不继续作乱。”
黛黎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寒食散这种东西是能随便吃的吗?
“君侯,此法不妥。寒食散到底是药,是药三分毒,经年下去,小郎君始终有伤根本。”丁陆英摇头。
秦邵宗:“那就除了。”
丁陆英沉默片刻,“赤胆的寿命在二十年,每当阳寿将近、或饥饿到濒临死亡时,它们就会进入一种全新的状态,开始疯狂吸食宿主的血肉,企图将其转化为自身的养料以延长寿命。倘若放任不管,不出半年,宿主必定被啃得肠穿肚烂,受尽苦楚而亡。”
最后那一句落地时,黛黎一颗心跟着痉挛着收紧。
“那、那老先生您可有办法除虫?”
丁陆英皱着花白的眉毛,“办法是有,只是老朽观小郎君体内的赤胆植入很早,兼之似乎因着一直进食不规律,寿命远远短于同类。它如今已进入最后的狂暴期,且有一段时间了。”
黛黎张了张口,却只有个气声。
秦邵宗此时说:“既有办法,还烦请老先生直接除虫。”
丁陆英:“除虫不难,就是所需之药甚多,有的药材长于南方,有的生于西边,零散得很。而小郎君的这条赤胆,仅剩最后的三个月。”
第96章 她值得!
事不宜迟, 丁陆英让家仆取来纸笔,现场就开始写药材。
他并非一气呵成,而是写写停停, 有时皱眉思索才继续,有时甚至思索过后, 回头把某个药材划掉,以另一样替换。
黛黎看得心惊胆战。
虽然老先生没有明说,但她感觉到了,他最近几年, 甚至是十几年都没帮旁人除过蛊虫。
否则何以要思索这般多?
可千万千万别写错药材了,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啊……
大概花了两刻钟时间,第一张桑皮纸才写完。
丁陆英换了纸张继续。
秦邵宗将第一张拿起, 他于中药方面并不精通,这会儿是纯数数。纸上药材合计十五种, 有些耳熟,有些压根不认得。
“胡豹, 过来誊抄一份。”秦邵宗喊候在外的胡豹。
胡豹闻言在一旁坐下, 提笔挥毫。
黛黎手里拿着茶盏,那杯温热的茶被她端着,直到失去温度变凉,都没被主人喝一口。
秦邵宗曲指碰了下外壁, 见茶水完全凉了, 顺手给她拿走,交给女婢,“去换一份。”
女婢退下。
秦邵宗低声道:“夫人别太忧心,自咸石为天下商贾耳熟,来北地的商贩络绎不绝, 不过是些药材,就算种类多了些也无妨,总能收集全。”
“可是只剩三个月。”黛黎焦虑不已。
那只赤胆因进食不规律,寿命远短于同类。它只剩三个月,如果不能成功拔除它,也代表州州仅剩三个月的命。
结果她才说完,丁陆英摇头,“这位夫人,赤胆剩三个月,小郎君却等不了那般久。最迟两个半月,所有药材需备齐,剩下半个月用于除虫。”
黛黎脸色顿时苍白了不少。
不是三个月,竟是两个半月的备药时间。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当初途经冀州大洪县时,她第一回 收到了青莲教的递信。
[宴州之药,唯吾可解]
没有说“毒”,也没有说“虫”,对方用了一个“药”字。
那时她以为这个字是“毒”的意思,之所以避开,是委婉的说法,企图粉饰太平。然而现在再回顾,它可不仅指蛊虫,也是指药材。
对方算到她会带儿子来丁家求医,也知晓州州体内那只赤胆的寿命,甚至还料到所需药材散落在天南地北,两个半月集药时间很可能不够。
所以才有了那句嚣张的“唯吾可解”。
如此想来,儿子起初偷偷不吃那些“神药”,对方很可能早就看在眼里,不过从始至终都没有戳破。
放任着,也是以此惩罚着他的任性。
黛黎牙关紧咬,心里恨得滴血,“从北到南,相距何止千里,这路程一来一回,还得算上寻找药材的时间。”
说到后面,黛黎有几分魔怔,“要是这里有飞机就好了,当天在南北来回不是问题。”
她声音不大,唯有秦邵宗,还有端着新茶回来的女婢听见了。
女婢闻言惊愕抬头,刚看向黛黎,侧边一道锐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刹那仿佛有凌冽寒风拂面,吹得她毛骨悚然。
女婢忙垂首不敢多看,手上一轻,茶盏被拿走了。
秦邵宗:“下去吧。”
黛黎手上忽地多了个茶盏,茶水温度适中,很暖和,温度传过来,将她冰凉的手指捂得暖烘烘的。
秦邵宗又和她说:“咸石问世后,大燕商贾,乃至西域胡商都频频来北地。来时空着马车不划算,必然会带许多货物北上,有的东西可能在沿途销售干净,但也有不少运到了北地。南方的药材,不一定在北地寻不到。”
黛黎垂眸,看着杯盏里微微晃动的液面,随着他的一句句话,胸腔里晃荡不停的那颗心,总算安定了些。
内里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人匆忙从里面的侧廊出来。
打扮很朴素,是个仆人。
“恩主……”
那家仆见主厅内人不少,且主家三代皆在,顿时知晓府中来了贵客。
他顿时变得迟疑,但下意识还是往前走了两步,显然要汇报的这件事,在他心里极为重要。
“其他事晚些再说。”丁连溪起初道。
家仆迟疑着低声道:“可是内里的兵长说此事要紧,让奴务必禀报。”
丁连溪打了个激灵。
内里的兵长,那是玄骁骑。
当初得知小郎君身中奇毒后,君侯便漏夜派了一队人马火速赶回渔阳,将他丁家上下牢牢保护起来。
这批守卫来得很及时,几乎是他们到位的几日后,丁家在夜里迎来了首回明目张胆的刺杀。
玄骁骑个个身手了得,成功将所有刺杀者斩于刀下。而从那夜以后,明目张胆的刺杀少了,只再出现过一回,后面皆是各种小事故频发。
“何事?”丁连溪。
家仆说:“后厨不知怎的溜进来一只狸奴,偷尝了一口今日买的鱼,竟抽搐着倒下了。”
家仆说这番话的时候,端着茶碗的黛黎没反应过来,她还处在“州州应该有救,喝口茶压压惊”的状况,低头喝茶。
结果茶水刚到嘴里,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一只深色的大掌倏地伸过并张开,兜着她的脸颊,摁着黛黎低头的同时,长指隔着皮肤用了些力掐开了她的牙关。
因为低着头,茶水还未到喉管就往下流。
黛黎吐了秦邵宗一手的茶,两人站得近,有些茶水还落到他的黑袍和靴上。
他出手动作极快,也碰倒了黛黎手里拿的茶盏,黛黎吐出的茶水几乎是和她手中的茶盏一同落地。
“咣啷”杯盏落地开花,声音在厅堂里尤为突兀。
秦宴州是背对黛黎坐的,不知晓她方才在喝茶。
不过先前他听闻秦邵宗让女婢拿茶水来,又听丁家奴仆汇报之事,他第一反应就是回头看黛黎,恰好就看到她被秦邵宗掐开牙关吐他一手水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