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媳妇果然是个没脑子沉不住气的,这么快就忍不住跳出来了。
她肯定是要为自己的亲婆婆据理力争吧?那可不光得罪了母亲,还有大哥,还有景翊两口子。
而且就孟婉茵那懦弱胆小的性子,恐怕不但不会领她的情,还会埋怨她多此一举。
啧啧,这下可真是四面楚歌,处处树敌了呢。
裴玉珍捏紧帕子,真怕自己不小心笑出声来。
果然,在沈令月开口后,钱妈妈竖起眉毛,怒目圆睁。
“二少夫人,恕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
沈令月不客气地打断:“你也知道自己是老奴啊?你也知道自己这话不该说啊?那你为什么还要说呢?你刚才一口一个太夫人有令,太夫人说了,那我问你,你现在说的话是你自己要说的,还是太夫人要说的?”
她环顾四周,装作天真地歪了歪头,“出嫁前母亲就教导我,越是高门大户,越要提防奴大欺主,当心下面的奴才阳奉阴违,败坏主子的名誉。”
她笑眯眯地看向钱妈妈,后者已经被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噎得脸色发白。
“好了,钱妈妈,现在你可以说说,祖母她老人家有什么指示了?”
钱妈妈张了张口。
太夫人能有什么指示?太夫人也想不到二少夫人这个新媳妇居然敢质疑她啊。
但她在侯府威风惯了,不甘心就这么被沈令月压服,定了定神道:“虽然二少夫人口齿伶俐,一口一个奴大欺主,但奴婢在侯府侍奉了几十年,平日如何行事,各位主子也都看在眼里,苍天可鉴。今日奴婢便倚老卖老地说一句——长辈们的事情,且还轮不到你一个小辈来置喙吧?难道太夫人说的规矩哪里错了?”
沈令月摇头,“祖母上敬皇家威严,下敬祖宗礼法,自然没错。”
钱妈妈露出得逞的笑,眼风扫过地上垫子,“那二少夫人还是快些跪下敬茶,别误了后面认亲的时辰。”
“但是——”
沈令月一个转折拖长了调子,又打断钱妈妈。
“但是这规矩还有一点小小的纰漏。”
她捏起拇指和食指,眯着眼睛,眉头微蹙,仿佛在为这一点点的不完美而苦恼。
“既然清河郡主是天家贵女,刚才母亲也说,侯府事事以郡主娘娘为尊,那么无论于公于私,郡主娘娘的神主位,都应该放在这里才对——”
沈令月指尖一转,直直指向左侧,昌宁侯裴显所在之处。
她冲裴显弯起唇角:“父亲,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裴显从没想过这把火最后会烧到自己身上,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
钱妈妈吃惊地张大嘴巴。
不对,不是这个道理。
清河郡主再尊贵也是侯爷的妻子,夫为妻纲,她的灵位怎么能压侯爷一头呢?
再说太夫人只是想借郡主这个死人的名头来打孟氏的脸,又不是为了打她的亲生儿子!
钱妈妈一时心乱如麻,可对上沈令月那似笑非笑,仿佛还带了几份讥诮的漂亮脸蛋,她本能地预感,自己在她手里讨不了好。
“我同意弟妹的意思。”
一片死寂的厅堂内,终于出声打破僵局的,竟然是裴景翊。
侯府嫡长子,清河郡主唯一的亲生儿子,身上流着四分之一的皇家血脉,是在场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裴景翊抬起头,清俊的面孔上神色淡淡,唯有那双幽深的黑眸,直直望向裴显。
“父亲,请起身让位吧。”
裴显仿佛被人从头上砸了一锤般清醒过来,蓦地站起身,走到右边,抱起清河郡主沉甸甸的灵位。
这时裴景翊在他身后又说了一句:“弟妹深谙礼法,一定是得了赵老大人的真传吧。”
裴显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差点忘了,二儿媳妇的外公可是都察院左都御史!
都察院那是什么地方,那就是一群可以“风闻奏事”的疯狗,不分青红皂白,逮谁咬谁。满朝文武,权贵宗亲,谁敢惹他们啊?
而左都御史就是那群疯狗的头头,你说可不可怕?
裴显毫不怀疑,就沈令月这个牙尖嘴利不肯吃亏的劲儿,他今天敢有异议,她明天就敢回娘家告状。
算了,惹不起惹不起……
母亲也是的,不就是一块牌位吗,等下让老大两口子单独去祠堂给郡主上香也行啊,非要摆出来,搞得大家都不高兴……
裴显认怂,动作麻利地把牌位放到左边椅子上,还用袖子擦了两下。
裴景翊拉着燕宜上前跪下,依次向清河郡主的牌位和裴显行礼,然后奉茶。
裴显对燕宜乖巧柔顺的模样还是很满意的,尤其是有了沈令月作对比后。
武将之女怎么了?比那侍郎家的闺女文静听话多了。
他给燕宜一个厚厚的红包,鼓励地说了两句夫妻和睦,早日开枝散叶的话。
夫妻俩起身退到一旁。
轮到裴景淮和沈令月。
有她刚才闹了一通,裴景淮对要跪拜郡主牌位这件事也没有那么抵触了。
反正清河郡主不光是压了他娘一头,还压了裴显一头呢。
就,平等地看不起侯府每一个人。
这么一想他心里平衡多了,念头通达了,跪得非常痛快。
沈令月也是夫唱妇随,眨巴着大眼睛送上茶盏:“父亲请用茶。”
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裴显接过茶,心情沉重,有点不想喝。
噎得慌啊。
他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就赶紧放下,又递上一个红包,干巴巴的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既已成了裴家的媳妇,以后出门在外一定要谨言慎行……”
在自己家里也就罢了,出去可千万别胡叭叭得罪人了,他担不起!
天爷啊,陛下这是赐的什么婚呐……
沈令月:不听不听王八念经jpg
裴景淮刚站起身,就被沈令月扯了下衣角。
他目露不解:不是完事儿了吗?
沈令月将软垫换了个方向,朝着孟婉茵的位置跪下来,神色坦然道:“母亲虽是继室,也是父亲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娶进来的,是您辛辛苦苦将二公子抚养长大,又给他娶了这么一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妻子,怎么能不喝一杯媳妇茶呢?”
众人:……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你吗?
沈令月才不管别人眼光,她端起丫鬟多备出来的一盏茶,笑眯眯地奉上:“母亲请用茶。”
“好好,母亲喝了。”
孟婉茵感动得红了眼圈,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又让祁妈妈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厚厚的木匣递给她。
“好孩子,以后和怀舟好好过日子。”
说完她看了一眼还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的裴景淮。
这儿子真是不要也罢,扔出去都换不回二斤棉花。
沈令月也无奈了,队友哪哪都好,就是笨笨的带不动啊。
她跪着他站着,伸手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
裴景淮终于反应过来,跪下和沈令月一起,正正经经给孟婉茵磕了头。
孟婉茵喜极而泣,不停地抹着眼泪,“好了好了,快起来吧。”
还是媳妇好啊,媳妇就是婆婆的贴心小棉袄。
目睹了沈令月搞事全过程的裴玉珍:……
啊啊啊怎么会这样!
敬过茶就是认亲环节,跟裴家血缘亲近的几房人陆续都过来了,安排在大花厅里等候。
没有钱妈妈之类的人闹幺蛾子,沈令月也乐得装乖,跟着裴景淮一路嘴甜地叫过去,送上事先准备好的各种见面礼,收下若干长辈给的红包。
裴景翊和燕宜这边也是差不多的流程。
直到二人停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面前,裴景翊介绍:“这是小姑家的兰猗表妹。”
今天是新妇认亲的日子,来裴家的亲戚大多穿着红、蓝等庄重喜庆的颜色,就显得董兰猗一身月白衫裙格外乍眼。
她皮肤很白,没什么血色,两条眉毛细细的,唇瓣也透着苍白,看起来就像一株病歪歪的兰草。
她扶着椅子把手站起来,水汪汪的眼睛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
“表哥,表嫂,这是兰猗亲手打的同心结,祝你们,恩爱白首……咳咳!”
董兰猗没说两句话就咳嗽起来,细白的指尖上捏着一枚精巧繁复的同心结,却是朝着裴景翊的方向送出去的。
燕宜轻轻眨眼,没说话也没动作。
裴景翊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既是表妹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他微低下头,看着燕宜,目光长久地凝注。
燕宜和他对视了几息,最终败下阵似的移开目光。
她礼貌微笑,伸手去拿,“多谢表妹……”
董兰猗的手突然往旁边一闪,燕宜扑了空。
董兰猗捧着同心结的双手又抬高了几分,执拗地朝着裴景翊,“表哥,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难道你成了亲就全都忘了吗?”
裴景翊的眉头使劲皱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竭力在压抑某种情绪。
燕宜收回手,眼睫低垂,遮住狡黠眸光。
小月亮说得没错,表哥表妹真是古代高危关系啊。
“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