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熙帝态度的转变朝臣们都看在眼里,已经有嗅觉灵敏的官员察觉到了几分风向,但还有不少迂腐老臣不愿相信,认为陛下一定另有成算,怎么会把偌大江山基业交付于女子手中?
“话说回来,同安公主的生母出自谢家,为什么谢家不能成为她的助力,反而还要被极力淡化痕迹呢?”
沈令月求助于桌上最有学问的裴景翊,“大哥,谢家到底是什么人家,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裴景翊轻轻颔首:“本朝建立不过一百四十余年,别看如今各家公侯勋贵都自诩是高门世族,其实他们祖上跟着太祖打江山的时候,那才是贩夫走卒,僧道姑婆,做什么的都有。而那些从前朝,前前朝绵延下来数百年的世家大族,除了陈留谢氏,就没有一家是愿意支持太祖的。”
在那个群雄争霸的乱世,各家都想在这九州大地上分一杯羹,烽烟四起,城头变换大王旗,最后唯有萧家先祖笑到最后,陈留谢氏也成了“天街踏尽公卿骨”后唯一保留住大部分血脉的世族。
沈令月和燕宜偷偷交换了个眼神。
不愧是咱老乡哥哈,皇权和世家怎么能够并存呢?
燕宜想了想又问:“既然陈留谢氏投资成功,为何如今在朝中不见谢氏官员?是因为谢家后来和皇室闹翻了吗?”
裴景翊点头又摇头,“时日久远,具体情况我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太祖与谢氏长公子谢无涯曾经情同兄弟,携手举事,征战南北,谢家倾尽资源全力支持太祖招兵买马,就连昭惠皇后都是谢无涯的亲妹妹。但就在太祖称帝,建立大邺后,谢无涯终其一生都未踏入朝堂半步,不知所踪。”
有传言说谢无涯本来想自己称帝,却被萧太祖算计,饮恨而终。
还有说他与萧太祖政治理念不合,一气之下归隐田园,去终南山寻仙问道了。
但不论真相如何,太祖后继任的几代帝王,对陈留谢氏的态度都显得有些暧昧,一方面给予他们尊荣,加封各种虚衔,另一方面却有意无意打压谢氏子弟出仕,至少在京城中枢各部门的高官中,鲜少见到与谢家有亲的官员。
“听说谢家如今内部分为两派,一派是当年谢无涯那一支传下来的后人,醉情山水,不愿出仕,自称‘南山谢’;另一派则始终没有放弃培养自家子弟读书科举,重现昔日荣光,被称为‘宝树谢’。”
沈令月托着下巴猜测:“那同安公主的生母应该就是出自‘宝树谢’那一支了?他们想给陛下送女人,搞母凭子贵那一套,结果白白搭进去一个姑娘。”
裴景翊:“或许吧。宫里对这个消息瞒得很严密,若不是你们说起,我也不知同安公主生母竟是出自谢氏。”
“那位谢姑娘一定是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才会想方设法将年幼的女儿托付给卫皇后抚养。”
燕宜垂下眼眸,神情有些感伤,“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若是再阴谋论一点,谢姑娘在宫里吃喝无忧,又和卫皇后感情深厚,怎么年纪轻轻就病故了呢?
抛开古代这糟心的医疗水平不提,更多的还是心病吧。
只有她不在了,她的女儿才能有更好的未来。
沈令月觑着燕宜低落的神色,有心调节气氛,故意清清嗓子开始胡说八道:“你们不觉得还是萧太祖和谢无涯的微妙关系更好嗑吗?”
她伸出一个巴掌,“根据我的经验,这种开国创业的好兄弟,夫妻档,一辈子的关系都逃不开五个‘同’字!”
裴景翊挑了挑眉,配合问道:“此话怎讲?”
沈令月摇头晃脑,“咳咳,那就是同舟共济,同床异梦,同室操戈,同归于尽——”
裴景淮追问:“不是说有五个同吗,还有一个呢?”
“同人文见。”沈令月狡黠眨眼。
裴景翊愣了下,认真请教:“何为同人文?”
他只听过骈文赋文八股文。
沈令月眉飞色舞正要展开细说,被燕宜眼疾手快地捂住嘴,“这个话题你还是回去和表妹聊吧。”
不要让裴景翊学这些奇怪的东西啊啊啊……
被她这么一插科打诨,那股追思怀古的伤感气氛倒是淡了不少,大家换了轻松的话题,吃吃喝喝好不愉快。
直到漱墨从侯府匆匆赶来,登上画舫的脚步有些急促,一来就给裴景翊使眼色,“世子,借一步说话。”
裴景翊正陪着燕宜散步消食,闻言不以为意道:“有什么话你在这里说便是。”
这个可不能说啊……漱墨眼睛都挤得抽筋了,面露焦灼:“世子,求您了,小的真有急事要单独禀报。”
燕宜推了推裴景翊的手臂,“去吧,别为难他了。”
裴景翊面色不虞,跟着漱墨去了房间外的走廊上,沉声道:“你最好有足够不挨罚的理由。”
漱墨飞快瞥了一眼半掩的窗子,上前一步,凑近裴景翊耳边小声道:“侯爷让您赶快回府——谢家来人了。”
“谢家来人关我什么事?”裴景翊蹙了下眉,“父亲一个人还不够招待他们吗?”
漱墨急得直跺脚,声音压得更低,着急道:“谢家人拿了清河郡主亲笔书信,说……说是跟您订了娃娃亲,结果您却娶了旁人,要跟咱们府上讨说法呢。”
第159章
裴景翊脑袋里跳出四个大字。
莫名其妙。
他成亲都三年了, 眼看就要当爹了,从哪儿冒出来一门娃娃亲?
而且还是谢家……
他眉心紧蹙,又问了漱墨一遍:“哪个谢家?陈留谢氏?”
漱墨用力点头, “对对, 我听她们家车夫是这么说的, 好像是个什么特别厉害的大家族?”
尤其是那位找上门来,自称谢家三房主母的马夫人, 那股用下巴看人的高傲劲儿,简直比宫里的贵人还要气派。
裴景翊眉心皱得更深,下意识地抬头望天。
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还在聊陈留谢氏,怎么一转眼,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来了?
这是什么言出法随的咒语吗?
“父亲派你出来时还说了什么?他一个人难道还应付不来吗?”
谢家便是再清贵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昌宁侯府也不是能任人搓扁揉圆,好欺负的软柿子。
不想让燕宜听见这些烦心事,裴景翊一边说着一边往船头甲板方向走去。
漱墨小跑着跟上, “世子放心, 侯爷和侯夫人都没想认下这门亲, 这不纯纯无理取闹吗?主要是顾忌着郡主娘娘……您是郡主留下的唯一血脉,不管这事怎么解决,都得有您在场,把话说开了才好。”
裴景翊脚步一顿,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等着, 我和二公子说句话就走。”
漱墨麻利地应了,路过燕宜所在的舱房,隔着窗子担忧地往里看了一眼。
出门前侯爷再三叮嘱过, 世子夫人还怀着孕呢,千万不能惊了她。
漱墨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大公子最有本事了,肯定能悄悄儿地,漂漂亮亮地把这事解决了。
……
裴景翊来到船头,沈令月和裴景淮正吵吵闹闹地在钓鱼。
全然忘记了上次钓鱼的“光辉战绩”。
“怀舟,你过来。”
裴景翊把裴景淮叫到另一边,压着眉头三言两语交代了几句,“……你帮我拖延一会儿,我现在就回府打发了她们。切记,别让你嫂子察觉了,你那脑子转不过她。”
裴景淮:……怎么求人办事还带人身攻击的?
他重重冷笑两声,下一秒转过头朝着沈令月大喊:“媳妇儿,我要告密!裴大他要干坏事!”
沈令月丢下鱼竿一个猛冲过来,目光炯炯:“大哥,你想干什么?”
“怀舟你——”
裴景翊脸色瞬变,还没来得及堵上他的嘴,裴景淮已经如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沈令月眉头拧成麻花:“娃娃亲?陈留谢氏?”
不是吧不是吧,咋还说什么来什么呢?
“罢了,本来也没想能瞒住你。”
裴景翊扶额叹气,不得不对沈令月和缓神色,好声好气地商量:“弟妹,有劳你和怀舟帮我周旋一二,我一定尽快解决了赶回来。”
“不行。”沈令月不假思索地拒绝。
她拉起裴景淮就往后面舱房走,嘴里振振有词,“根据我看文多年的经验,越是不长嘴,越是‘为你好’,最后都会闹出更大的风波……”
她都有白月光回国ptsd了!
裴景翊面色大变,加快脚步追上去,神情紧绷:“你要做什么?不行,不能让燕宜知道,她还怀着身孕……”
“你们聪明人就是爱想太多。”
沈令月瞥他一眼,无语摇头,“难道在你心里燕燕就这么脆弱?你若是偷偷摸摸瞒着她,那才是真正的伤害。”
说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信任是很宝贵的东西,可以很坚韧,也可以很脆弱。
“就是就是。”裴景淮跟着附和,满不在乎道:“那什么娃娃亲,听都没听过,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大嫂才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呢。”
反正他和阿月之间向来是毫无保留,有商有量的,这才是夫妻,世上最亲密的人嘛。
裴景淮卖哥哥卖得毫无负担,还不忘向沈令月讨赏:“好媳妇儿,我做的对吗?”
沈令月给他一个飞吻,紧接着推开房门。
“燕燕!”
裴景翊冷着脸站在门口没动,听沈令月叽叽喳喳讲完来龙去脉,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燕宜此刻是什么表情,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紧绷,无意识地握紧拳头。
直到一抹轻盈的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
燕宜拉起他的拳头,将手指一根根掰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裴景翊回过神来,立刻想也不想地紧紧握住,抬眸对上她的视线,有些心虚和莫名的狼狈:“夫人,我……”
“既然父亲派人来找了,那我们现在便回去。”
燕宜冲他淡淡一笑,“我们是夫妻,有事要一起面对,是不是?”
……
侯府前院,待客花厅。
裴显和孟婉茵坐在上首,视线交汇了几个来回。
最终裴显清清嗓子,看向坐在左手边慢条斯理喝茶的中年妇人,客气开口:“马夫人,郡主生前的确有意与谢家结亲,但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若是我没记错,你们谢家收到我儿的庚帖后便没了下文。如果这也能叫订亲的话,是不是有点……一厢情愿了?”
马夫人吹茶的动作一顿,不轻不重地放下杯盏,眉梢挑起,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裴侯此言差矣,当初可是郡主娘娘主动殷切促成亲事,频频来信示好,谢家才答应考虑考虑的,不然以我们谢家姑娘的才貌品行,难道还愁嫁不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