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三娘担任初级木工实训课的助教, 但实际上第一年的新生们都是她来主教,其他的老师比如向大力和向大柱并不会每节课都在。
她原本还有些怵的,觉得自己才学了三年, 可能承担不了这样的重任,但父亲和哥哥还有其他族兄族叔们都安慰她,说她从小就在刨花堆里长大的, 而且接触的也都是高手大牛, 现在这个实力去教那些新瓜蛋子足够了。
但向三娘昨天晚上依然紧张得睡不着觉, 今天还特意遮了黑眼圈。
可当她来到教室里的时候,却忽然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怕什么?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
“这是在干啥呢?”向三娘用手中的工具在门上敲了敲,发出清亮的声音。
所有的学生都回过头来,只见门口走进来一个中等个子,看上去颇有几分秀气的年轻女孩子, 一时之间都有点懵。
这谁啊?难不成他们班上还有另外一个女生?
张凯是认识向三娘的, 她经常在五号区的木工作坊里担任助教。
“这应该是咱们的老师。”他悄悄对身边的同学说。
“先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向珊, 是你们本学期实训课的助教。”向三娘露出一个笑容,对教室里这群精力似乎很旺盛的少年郎们说。
唐果的眼睛瞬间亮了!
女老师!而且还是实训课助教!她感觉像是找到了组织, 心里的底气又足了好几分, 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看看看看,谁说女孩子不能当木匠的?连老师都是木匠!
其他学生则是一片哗然,面面相觑。
一方面, 他们对“老师”这个身份存有天然的畏惧;另一方面,他们也都关注了清河古镇那些木作匠师们的视频号,知道“向”这个姓氏在清河古镇的木作领域,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权威和传承。
可眼前这位老师看起来这么年轻, 甚至有些秀气,真的有那么厉害的手艺吗?
怀疑的目光在不少学生眼中闪烁。
向三娘本来就是个聪明姑娘,一眼就看穿了这群小子们的心思。她也不点破,目光扫过明显分成两拨的学生,以及他们手中正在制作的七巧板部件,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她踱步走到场地中央,笑着问:“这是在比赛?谁能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唐果本来想开口,但没抢过张凯。
“我来说,我来说。”张凯叽里呱啦地把前因后果和赌注说了一遍,然后赢得了向三娘的赞许和唐果的白眼。
向三娘听完,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她走到工作台前,先是拿起唐果做好的几个部件,仔细看了看榫卯接口和打磨光洁度,微微颔首。然后又走到男生组那边,同样检查了一番。
“嗯,想法不错,用实战检验基本功。”她语气平和,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是比试,总得有个公正的裁判。我看,就由我来当这个裁判,怎么样?”
双方自然没有异议。
正巧双方也做得差不多了,她先拿起唐果做好的几个部件,仔细检查榫卯接口、角度和打磨光洁度,微微颔首。“嗯,线准,手稳,边角处理圆润,基本功很扎实。”
她评价的语气里带着赞许。
唐果得意地对着那边的男生们扬起眉。
接着,向三娘又走到男生组那边,同样仔细检查了一番。
“力气是够的,锯切也快,不过……”她拿起一块有明显锯痕和毛刺的部件,点了点问题所在,“但这里心急了,线跑偏了没及时修正。这里下刨子角度不对,留下了坑洼。做木工活,可不是比谁快,而是比谁准,比谁细。”
双方的水平高下,在她这几句精准的点评中已然分明。
“所以,这场比试,”向三娘站直身体,目光扫过全场,清晰地说道,“我认为是唐果同学赢了。你们几个,服不服?”
那几个男生看着自己手里粗笨的作品,再对比唐果那精致工整的部件,事实摆在眼前,脸涨得通红,只能讷讷地点头:“服……”
声音稀稀拉拉。
服,但还是有些不甘心。
向三娘了然一笑,她目光扫过实训室里的工具和材料,忽然走到堆放边角料的筐子前,随手捡起一块长约一尺、宽约三指、厚度近一寸的硬杂木边料,忽然说道:
“光是做七巧板,虽然考校基本功,但还不够直观。”
她将木料拿在手中掂了掂,对所有人说:“木工活,说到底,是心和手的配合。眼要准,手要稳,力要透,更要懂得材料的脾气。”
说着,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她左手稳稳握住木料一端,右手拿起一把平日里用来粗刨的、分量不轻的手工刨。只见她并没有像寻常那样将刨子放在木料上推刮,而是深吸一口气,手腕猛地一抖,运力于臂——
“嚓!”
一声轻响,并非刺耳的摩擦声,而是利刃破开纤维的干脆声响。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那厚重的刨刀竟如同切豆腐一般,从木料的顶端切入,沿着一条肉眼难以察觉的笔直线路,瞬间向下劈削而去!
动作快如闪电,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
只见一片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的均匀木片,应声从木料上分离下来,轻飘飘地落下,被向三娘随手接住。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却让整个实训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向三娘手中那块被削掉一层后、断面光滑如镜的木料,以及她指尖那片薄得能透光的木片。对这些还没有入门槛的学生们来说,这简直就是恐怖的眼力、手劲和对工具、材料的掌控力!
对于张凯、唐果这样接触过的学生来说,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刨削,这是带着强大掌控力和精准度的“劈削”,是极高超技艺的体现。
那几个原本还有些不服气的男生,此刻张大了嘴巴,脸上火辣辣的,什么质疑、什么轻视,在这一手面前都被碾得粉碎。
向三娘将木片轻轻放在工作台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淡淡的笑容:
“看到了吗?木工这行当,靠的不完全是力气,而是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和脑袋。
“还有这里。”她摊开手掌,展示着指关节上那些细小的、代表常年劳作和练习的痕迹,“不是靠嗓门,也不是靠蛮力,更不是靠性别。”
她环视全场,目光尤其在刚才挑衅的那几个男生脸上停留片刻,声音清晰而有力:“现在,还有人怀疑女孩子能不能学好这个专业吗?还有人怀疑我有没有资格教你们吗?”
教室里一片寂静,随即,不知是谁先带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唐果拍得最用力,眼眶甚至有些发热。
向三娘看着这些少年郎脸上的神色,嘴角微不可见的往上翘了翘。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在第一堂课树立起了属于她的威信。
不枉她在确定要来当助教之前,磨着她爹和她哥,练这一手练了整整两个月。
完美!
……
“果姐!”
“果姐好——!”
几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端着餐盘,路过唐果她们这一桌时,嬉皮笑脸地喊了两声,然后飞快地溜走了。
林思雨和董芳有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齐刷刷看向对面正埋头扒饭的唐果。
“他们这个月都这样叫我。”唐果假装风淡云轻地说了一句,脸还有点红,但眼睛里亮亮的神采出卖了她。这小姑娘显然得意着呢。
能在以男生为主的专业里被心服口服地叫一声“姐”,感觉确实不赖。
林思雨噗嗤一笑:“行啊果果,这么快就在班上立稳脚跟了。”
她们早在前些时候晚上寝室夜谈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但没想到唐果威势居然还在。显然她现在在班上真的混得很不错。
三个人叽叽喳喳,但唐果说得多。
林思雨是倾听者,说话经常能说到点子上。董芳最沉默,但她是实干家,有什么提议她最先默默做完。所以,这宿舍三人虽然性格和年龄有差距,可却相处得极好。
林思雨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满足地感叹,“咱们学校食堂的伙食是真不错,我好多同学都抱怨他们食堂是猪都不吃。”
她很多上了普通三本普通专业的同学都私信给她,觉得她的选择是对的,很多是当时不理解甚至嘲笑她选了个大专的人。
林思雨知道有些人只是在美化自己没有走过的哪条路,所以也没有说什么,只能鼓励他们好好学。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唐果猛点头,咽下嘴里的饭菜:“食堂的确好,咱们学校什么都好,就是感觉文化课排得也太多了。什么历史、艺术鉴赏,还有英语!我的天,我以为来学手艺就能摆脱英语了呢!”
她哀嚎一声,用小勺戳着碗里的米饭。
林思雨不赞同地摇摇头:“你可别这么想。文化课很重要的,尤其是历史和英语,和你们这个专业关系那可大了。”
“历史我懂点,毕竟咱们搞传统的嘛。英语为啥?我又不去国外修房子。”唐果不解。
“你想想,”林思雨耐心分析,“现在来清河古镇的外国游客越来越多,而且向师傅他们的作品在外网也很火,YTB上粉丝数和播放数都不错的。说不定以后就会有国外同行和专家来采访、交流,你以后要是想做自媒体,那会英语总比不会要好。总之,多学点总没坏处,眼界也能更开阔嘛。”
唐果向来很服气林思雨,她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虽然觉得有道理,但想到那些单词和语法,还是有点头大。
坐在旁边的董芳安静地听着,小口吃着饭,心里却默默把林思雨的话记下了。她英语基础更差,看来也得加倍努力才行。
……
下午下课后,董芳换上了便利店的制服,在学校商业街的奶茶店做兼职。这时候还没到饭点,商业街的客流相对还没这么大,她正低头仔细擦拭着操作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芳芳。”
董芳抬头,看到表姐小柳提着一个大纸袋,笑盈盈地站在柜台外。
“表姐!你怎么来了?”董芳有些惊喜。
“下班了,顺路过来看看你。”小柳把纸袋递过去,“给你带了几件薄外套,我看天气预报说过两天要降温。你早晚来回宿舍,别着凉。”
她知道董芳没什么钱,她那姑姑连放董芳出来上学都是村干部劝了又劝才放行的,更别提说给她学费和生活费了。董芳申请了助学贷款,然后路费是小柳借的,生活费是她自己暑假在奶茶店上班赚到的。
所以她的衣服都很旧,有的甚至还带了补丁。
现在哪还有穿带补丁衣服的大姑娘啊?!
小柳很怜惜自己的这个表妹,知道她没钱买衣服,在网上给她买了几件衣服带过来。
董芳接过袋子,心里暖融融的。“谢谢表姐。”
小柳看了看店里不算忙碌的景象,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芳芳,你这兼职……做到什么时候?其实,我觉得你现在刚入学,正是打基础最关键的时候,织绣是手艺活儿,都需要大量的课后练习和时间去琢磨。兼职太分心了。”
董芳抿了抿唇,小声说:“我知道,可是……”
“你是担心生活费?”小柳放柔了声音,“如果是因为钱,表姐这里还有一些,可以先借给你。你先撑一个学期,成绩好的话有奖学金,你就可以自己负担生活费了。我借你的钱你不用愁,等你以后学出来了,能挣钱了再还呗。我觉得,现在对你来说,最宝贵的投资就是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学手艺上。这才是你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比眼下挣这点兼职费重要得多。”
小柳现在不缺钱花,自从拒绝了家里的吸血后,她每个月都能存上一笔钱。
董芳看着表姐关切而真诚的眼神,又想起白天李思雨说的要开阔眼界的话,心里天人交战。她知道表姐说得对,只是长久以来习惯了为钱发愁,总想着能自己分担一点是一点。
“我回去考虑一下,表姐。”董芳轻声说。
小柳点点头:“好,你好好想想。无论你怎么决定,表姐都支持你。”
……
夜色渐深,清河职业学院织造专业的教学区内,大部分教室都已熄灯,只有教师办公室的窗户还透出暖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