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从勾心斗角的牢笼里逃出来,却说不上多高兴,穿行在尸骨之间,只剩下悲凉。
虽然他的家不好,但是上京百姓们依靠的家没了,晋国破灭,无数晋国子民沦为奴隶流民,任人践踏。
那年他十七岁,还未曾出过宫,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面对真正的世道。
并不如圣贤书中写得那般美好,国与国之间大多时候不谈仁义,厮杀、流血、掠夺才是常态。前脚刚与大晋谈和,后脚便策反了两城将守,直取京城。
“季氏太子尸首未见,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醒来时,他已经被皇宫暗卫送到晋国边境,可是他失忆了,记不起任何事情。
像个傻子一样在边境生活了半年,他尝尽人间苦楚,纵使有一身本事,失去权力和金钱,依然如同蝼蚁般苟活。
“太子殿下,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
“大晋要亡了,要亡了!”
“去暗室里躲着,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好像又回到了初登太子之位的那天,身着华服金冠,踩在万阶高台上,身后一双双鬼魅般的血手,扯着他的衣摆,要将他拉入深渊。
心痛欲裂,恨、恨、恨。
这就是那一天,眼睁睁看着父皇母后被鸩死辱尸、国破家亡的感觉。
他没有家了。
“你凭什么苟活着?”手足兄弟的鬼影在他身边绕着,“只因为你是太子,就不用和我们一起殉国了吗?”
“季洵,滚下来陪我们。”
他喉咙中宛如火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胸口处闷得发慌。
他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也清楚自己不该听他们胡言乱语,可他就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季洵、季洵……下来陪我们……”
“纪珣?”
混乱之中,忽然有一道温软动听的少女音在脑中响起,让他短暂清明了一会儿。
“以后你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你不是我的狗。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人。”
“原来你也会笑。能不能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在梦魇中听到熟悉的少女音,他几乎下意识服从她的命令,试图动一动唇角,笑给她看。
他指尖忽然抽搐了一下,将有苏醒之兆。
“殿下,醒醒。”
老大夫见纪珣满头大汗,却有回光返照之际,不禁面色一喜。
旁边的段松立马站起身,映入眼帘的是纪珣苍白的脸,他的欣喜之情忽然停顿,陷入沉默:“……”
这是什么诡异的表情?
不得不承认,段松被吓到了一瞬,还以为他中邪了,怎么一副又冷又笑的表情。
他刚把脸凑过去,准备看看纪珣的情况,谁料对方忽然从梦魇中挣脱,与他视线相撞。
这一瞬,纪珣抿唇,强忍住吐意,嘶哑开口:“怎么是你?”
段松:“是我,你很失望?”
“有一点。”纪珣偏开视线,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在燕王府。
段松:“……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生着病跑到燕王府,怎么,柔嘉嫌你碍事又麻烦,把你赶出来了?”
纪珣没有说话,漆黑眼眸盯着他,幽静墨瞳多了几分从前不具有的犀利光采,他薄唇轻启:“滚出去,让我冷静一会儿。”
听到这熟悉的发号施令的语气,段松愣了愣,随后眼中闪过莫大的惊喜和讶异:“阿珣,你……”
“‘阿珣’也是你叫的?”纪珣半眯起眼,眸中透出几分刻薄锋利的冷意,“别忘记你的身份。”
段松:“……”
呵呵,臭男人,一恢复记忆就忘记之前的情感了,亏他费了那么大劲,把那个傻乎乎的“纪珣”拉到长安。
“既然你恢复了记忆,我们的计划也可以……”
“先滚出去。”纪珣懒得再说第三遍,阖上眼,靠在小枕上。
段松又是一阵无语,然后麻溜地带着其他人滚了出去。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头疼逐渐平复,纪珣微蹙的眉心缓缓放松下来。
托这毒药的福,他又重病一场,恢复了所有记忆。
那段记忆虽然痛苦不堪,却也让他恢复到从前真正的模样。但是与之同存的,还有公主府那段记忆……
纪珣睁开眼,眸光轻闪,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他腰带处还挂着那枚双凤玉佩,是云惜生辰那日送他的。
事实上,这本就是晋国之物,只不过兜兜转转,又回到他手中。
如此珍贵的礼物,只因失忆的他一眼看中,云惜便直接送给了他。这些日子来,她对他的好,毫无疑问。
他脑中又断断续续闪过某些画面,都是他和云惜在一起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能让他下意识想起。
“你可以进来了。”
整理好衣物的纪珣坐在榻边,双腿交叠,姿态慵懒又不失端庄。
只一眼,段松便知道从今以后要开始侍奉主子了,他欲哭无泪,原本想着趁主子失忆使劲讨好一番,没想到被柔嘉长公主半路截胡,现在他还要面对纪珣这张臭脸。
“我在这儿待了多久?”纪珣开门见山地问。
“快两个时辰了,外面天已经亮了。”段松道。
纪珣思忖须臾,颔首:“嗯……你有什么事?一刻钟内说完。”
“一刻钟?你急着去干什么?”段松疑惑道。
“回公主府。”纪珣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傻子,语气冰冷。
段松:“你都恢复记忆了,还回公主府作甚?不如以后直接留在燕王府。”
“……”
纪珣陷入沉默,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日在太学宫桑树下的事。
今日不是十五十六,超过两个时辰不回去,云惜会哭。
他没有回答段松,安静地等对方开口谈正事。段松顿感无奈,只能坐下开始说。
……
柔嘉长公主府。
云惜一觉醒来,已经大天亮,她洗漱起来去找纪珣,想把发带还给他,却没有在东厢房发现他的身影。
府内侍从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只说一早起来就没看见他。
想起之前刺客的事,云惜不禁有些担心。
那个傻狗,该不会又惹上麻烦,自己偷偷跑出去解决了吧?
她心中愈发担心,早膳都没来得及吃,便换了衣服准备出去找找他,没想到路过北厢房时,却被一个熟悉的人拦下。
“殿下这么早准备去哪里?太学宫尚未开门。”
周常生站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一身青衣
颇有文雅君子之风,他抬眸,看向云惜。
云惜脚步停住,嘴角一抽:“……”
一时忘记他还住在府内了。
“昨日臣来公主府,不见殿下踪影,臣以为殿下没空,也不多打扰。”周常生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不过既然身为师长,臣有责任替陛下管教公主,现在是早膳时候,若公主不用早膳,应该随臣去书房温习。”
云惜抬脚就走:“……我没空。”
“这是陛下要求的。”周常生挡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不仅是温习,还有那日在乾宫的事,臣也想和殿下好好谈谈。”
云惜瞳孔一缩,闻到了一丝不详的气息:“……”
翻旧账了。
她想开口叫锦衣卫,周常生却先一步说道:“臣例行公事,殿下府中的锦衣卫无权干涉。”
见云惜迟迟不动,周常生便扼住了她的手腕,云惜挣扎:“周祭酒,你好大的胆子,敢对本宫动手动脚。”
“殿下那日对臣动手时,可曾想过也有今天?”
周常生终于冷下了脸,目光深沉地凝视她,手中力道愈发强硬,像是要生生将她拽走。
太学宫祭酒,被一个学生用戒尺抽屁股,此等奇耻大辱,是个男人就忍不了。
他定要好好教训这小丫头。
“放开我!”
情急之下,云惜想故技重施,抬脚准备踢过去,下一刻,一颗石子凭空飞来,精准无误地击中周常生的手腕。
腕骨传来破裂的疼痛,石子碎成两半,可见其内力之深厚。
一道冰冷低沉的声音从围墙那边传来:
“让你放手,听不见吗?”
第25章 因人而异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云惜心中一喜,转头看去。只见围墙上坐着一个黑衣凛然的青年,未遮住的半张脸暴露在光下,昳丽又可怖,乌青长发束成马尾,漆黑眸子宛如深渊幽潭。
阴鸷、刻薄,还有一种天生的傲慢,居高临下地睨着人,让人下意识心生畏惧。
云惜愣了一下。
这一瞬,她忽然感觉纪珣的气质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但下一刻,他从墙上跳下来,又恢复了原来呆板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