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宫位于昭信宫的东边,静谧安详,无人打搅。
此处从前是君王祭祀场所,并不住人,嬴政看中的就是它从未住过人,干净,才将它改成了与般般的大婚居所。
自昭信宫门前绕过,便来到了通往咸阳宫的大道上,不同于后宫这样那样的精致小意,整个咸阳宫群落威武大气、高耸令人震撼。
嬴政素日里查阅朝政的地方在咸阳殿西边的承章殿。
从云被罚,出门般般带的是牵银。
刚走到承章殿,便有女子惨叫的声音传来,身形高大的秦兵映入眼帘,他们亲押着一位女子出来,鲜血自她的手臂流出,迤逦曳地,留下朵朵绮丽的红艳花朵。
她撕心裂肺的扯嗓呐喊:“暴君!你不得好死!暴秦的君主皆是虎狼之君,你们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你们知道吗!我恨你,我恨你!”
这嗓音尖锐,宛若要划破天空的利刃,叫嚣着、不甘着。
般般鲜少接触前朝的事,一时怔原地不知作何感想,惊愕无措的望着她的身影。
殿内的嬴政不屑于理会她,即便听见这样愤懑憎恨的谩骂,也毫不在意,反而倨傲的大笑:“恨寡人?憎恨寡人的人不知凡几,寡人看不见你在哪里。”
般般听见表兄的声音,稍稍镇定,避开侍卫向后退了两步。
那女子一路被拖行,余光瞥见这动作,倏然侧过头来,露出一对充血的眼睛,“是你?”
她认得她?
不等她疑惑,这人原地挣扎竟冲着她扑了过来。
牵银的惊呼被拉长,张开手臂挡在般般跟前。
这一切被放慢,般般看清了她的脸,优美苍白,苍翠如画,满眼憎恶,仿佛她什么十恶不赦之辈。
‘哧——’
鲜血喷溅,秦兵挥剑,残臂坠地。
牵银尖叫出声,瑟缩的摔倒在地上。
“身为…赵人,入秦为后,你也…会有报应。”鲜血飞溅,顺着那女子的嘴角淌下,她的憎恨也朝向了般般倾泻而出。
般般脸色陡然苍白,转而铁青,颤抖了两下,双腿发软险些跪在地上,伏地连“呕——”数声,胃里翻滚,鲜血的腥味势不可挡的往她身体里钻,连带着那份憎恨,蚀骨阴冷。
“王后!”
殿内书简顿时倾倒,嬴政惊惧震怒的咆哮,“还不快拉下去!”
两刻钟后。
侍医诊治后,收起东西,“王后只是心悸受惊,并无大碍。”
嬴政急躁,趁着一股郁火难以消散,“那为何王后干呕不断?”
侍医感到为难,“许是血腥味太浓郁,有些人敏感,会觉得那股味道经久不散,总回忆起惊悚的一幕,难以消解,胃部被不断刺激,便会反复干呕。”
嬴政脸色难看,摆手让人走了。
韩客身死,就在妻子眼前,甚至距离只有半尺,当时的鲜血溅射牵银的脸上,般般的衣袖与裙角亦有血珠。
她自幼到大从未经历过这等血腥场面,如何不惊恐?
嬴政到后殿去,本以为她会哭,没想到她眼睛干干如也,并没有哭过的迹象,只不过人在微微的颤抖。
他忙过去将人抱进怀里,不断安慰,“已经无事了,勿要害怕。”
般般回不过来神,总觉得鼻前萦绕着一股血腥,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清楚,“表兄,我才发觉来月事的血,与被砍死流出来的血不是一种味道。”
“……此前,我总在想,不过是一点血而已,也并非多么恐怖的场面,为何有的人看到死人会干呕的吐出来,好夸张,好矫情,我一定不会。”
“没想到亲眼看到……差别会这样的大,好刺鼻的味道,”不,是好震慑人心的画面,视觉受到刺激,搅动她的胃,她控制不住的干呕,红,红色的一片。
的确没有多少血,可那鲜艳刺目的红源自人体,会激发人本能的恐惧。
“…她还诅咒我。”她恍惚着,捏紧了表兄的衣襟。
身为赵人,入秦为后,你也会有报应。
“诅咒若能应验,列国交战,互相诅咒便是了,何必动刀?”嬴政恼恨不已,声音放的极尽温柔,轻轻拍着她的后肩,“我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你,今日是我不好。”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般般尽力不让自己回想起那一幕。
他感受到她本能的恐惧,将她抱的更紧,大手覆其手背,温暖透过她的肌肤渗透血肉。
这让她安心许多,脸颊埋进他的胸怀。
“她不是真的韩客,而是赵女,当年一家五口皆死于长平之战。”
“那时赵军被秦军围困46天,弹尽粮绝,无法突围,赵王无法派兵支援,所以他的父兄都死在了战场上,最小的哥哥八岁,被赵士兵自救互相残杀,煮了充饥。”
听到最后一句,般般又是一阵猛烈的干呕,抓紧表兄的衣襟脸色白得彻底,“煮、煮了???”
“46天已达到人的极限,饿死的也有很多,人性便是如此,为了活命什么都可以做。”嬴政轻轻抚着表妹的鬓边的发,“连年大旱之下,互子食用的也不罕见。”
“所以她才这样憎恨秦国。”
嬴政没有即刻回答,顿了片刻,“战争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赵人有血性,围困四十多天都不肯投降,值得敬佩。互食保命……并非难以预料的场景。”
“秦与赵互换,赵国也会这样做,成王败寇便是如此。”
般般神情恍惚一瞬,她只知道最后胜利的是秦国,这其中的诸多细节全然不知,现在想想,站在其他国家的百姓眼里,秦国是个不折不扣的反派吧?
韩客不会、也绝不能理解般般为何身为赵人,却能嫁给秦人,在她看来,般般是个背叛者。
这是家国仇恨、刻进骨子融入血肉的大事。
可她不会知道,般般并非真的赵国人,不如说她一开始的内心归属便是华夏,来自嬴政亲自开创的华夏国。
她甚至也并不懂得战争的残酷,因为她没有遇到过,要如何切身体会呢?
“她以为我会贪恋美色,周游列国,在齐国居住多年后又去了韩国寻找机会,没想到真的被她碰到了,她取韩客而代之,企图以美色蛊惑我,想要在入后宫后伺机刺杀。”
毕竟她身为女子,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秦宫戒备森严,就连入朝都会检查,不得携带兵器入内,踏入咸阳殿,甚至都不能穿鞋。
她的确美丽绝伦,但嬴政并非贪恋美色之人。
就算他心中没有所爱之人,也绝不会只看她人漂亮便收入后宫。
“夏太后,不认得韩客吗?”般般后知后觉,慢慢问。
嬴政摇头,“她久居深宫,怎会认识韩客?也不过是通过韩人搜寻到这样一位富有才华又貌美无双的女子,就连真正的韩客,也只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非所谓的王公贵族。”
“没想到搜刮到一个来自赵国的细作……”也不知道夏太后作何感想。
话已至此,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互相抱了许久,嬴政突兀的问,“般般,你是怕了么?”
表兄已经许久不曾唤过她的小字了。
般般怔愣过后,坚定的摇头,“我不怕,表兄做的是正确的事,我深信不疑,也绝不会疑心你、疑心嬴政。”
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怀疑嬴政,起码在般般看来是如此的。
般般能听到表兄跳动的心跳声,咚、咚、咚。
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轻轻的抚上她的脸颊,手掌心因长久习武留下的薄茧剐蹭的她肌肤痒痒,温和的呼吸自上至下,将她笼罩其中。
她不自觉搂住他的脖颈,依恋的蹭蹭他的下巴。
他捧起她的脸,目光逼近,薄唇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你爱的是我,还是嬴政?”
这又是什么问题?
般般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表兄不就是嬴政吗?”
他将指腹按压在她的脸颊与侧颈上,感受她鼓动的脉搏,判断它是否会急促、频率加快,“你听不明白我在问什么?”
“我……”般般脑内一片空白,的确茫然,凭借着本能作答,“我爱的是表兄,无论表兄是谁。”
“那么,当日为什么不肯跟我离开一起邯郸?”若非他用强,只怕是两人后半辈子再无交集。
这下般般诡异的听懂了他到底在问什么。
若是那份心悦是从离开邯郸之前便萌芽,她的确从头到尾心悦的都是表兄而非嬴政,可若不是,那她对他的感情,便加注了一层来自‘后世’的滤镜。
她懵了,没想过这个问题。
表兄这是自己吃自己的醋么?
看起来不仅仅是吃醋这么简单……
他究竟是怎么想到这么另类新奇的角度呢?
她想了片刻,不加隐瞒,“因为据我了解的,你会有很多妃子,很多很多,孩子也有很多,甚至在一统六国之后你抹去了自己王后的存在,没人知道你的王后到底是谁。”
嬴政的手细微的抽动了一下。
“在我的心里,表兄会疼我,保护我。嬴政不是,嬴政是一位陌生的只存在于历史书中的君主,我害怕我会死,况且我还有家人,不想离开邯郸,不想离开他们。”
般般坦然,直面了当时自己的恐惧,“我找不到属于我的位置,对未知感到恐惧。”
“现在还怕?”
“现在不怕了。”
般般摇头,“我心悦的是表兄,不过选择相信表兄以后只会有我,的确是因为知道了你是谁,对表兄天然的信任,认为你不会骗我、伤害我。”
嬴政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你的位置。”
“是大秦的王后,绝非一个被磨灭存在的王后,我要让你我的名字永远连在一起。”
般般目光幽幽,这下是真的想哭了,还好最后关头忍住,伏进他的怀抱,“那你可一定要活的长长久久的。”
其实秦二世而亡,般般认为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表兄仁慈,没有将六国余孽都杀掉,容忍他们活着,他们蠢蠢欲动,被表兄攻破城池击败,自然也只会畏惧他,他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他完成了常人所不能完成的事情,可他又到底只是一个人类,是人就会死。
大秦帝国由他缔造,也只有他能守的住,别人做不到的。
当时有多少人等着他死呢。
就如同战国大魔王昭襄王,列国都等着他死。
他死了其他枭雄才有机会。
“何止长长久久,我想活千岁、万岁。”嬴政闭上眼睛,沉重的话题一扫而空,气氛仿佛也没有那么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