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说了,是非曲直,寡人自有定论。”秦王的嗓音漫不经心,他轻轻招手,进来两个身穿戎甲的侍卫,“就在秦宫住下吧,有夏太后在,宫里人不会亏待你。”
韩客悚然,迅速起身,果不其然侍卫手持长戈,各个人高马大耸立于人前,气势斐然。
这是要幽禁她?!
韩客没有选择,咬唇看了一眼秦王,起身随着两个侍卫离去。
“哎——”夏太后自然是无法阻拦的,只能看着韩客被带走。
韩客一走,夏太后的脸色遮掩不住的难看。
嬴政仿若没有看见,微微笑道,“祖母,事关国家大事,政儿必须小心谨慎,若韩客姑娘清白无辜,不会畏惧探查,您说是吧?”
夏太后当然知晓韩客是清白的,那些策论是韩客与诸位才子一同探研出来的,虽然不全是她的想法,可她参与了探研的全过程,也提出过不少自己的思想。
说来说去,远交近攻本就是昭襄王嬴稷在位时,他的丞相范睢提出的,这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具体的策略根据当下的秦国进行了适当的调整罢了。
秦王求贤若渴,夏太后便对症下药,不会单单推举一个脑袋空空的草包美人,胸无墨点的女人注定不会长久的受宠,如同花开花败,过了花期下场是什么她最清楚。
例如秦王后姬承音,听闻她不喜习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若非当年的秦王亲自教她认字念书,她不会听的。
从这里能看出姬家计划良多,自小便撮合她与秦王,实在居心叵测,姬家已经出了一位王后、太后,她们简直狼子野心,竟想再培养一位!
也是因着秦王自幼教导秦王后,乃至于她表面看起来好糊弄、单纯天真,实则防备心重,聪慧警醒,一点也不好骗。
成蛟姐姐长姐姐短的,她不喜欢。
炀姜从她刚入宫起就接近她,过了这么多年才跟她处好关系,关键时刻还被这王后给策反了。
炀姜已然不听夏太后的安排,这如何不让人心梗气愤。
夏太后能怎么说?
“王上担忧的是。”她忍下这口气,面上盈盈着安心的笑意。
秦王更是不好糊弄,方才叫她夏太后,轮到要糊弄人了,懂得称呼她祖母了。
她可是他的亲大母啊。
目视夏太后离开议政厅,嬴政脸上残存的笑意渐渐消退,他面无表情,目光锐利,“传李斯入宫觐见。”
秦驹应声,派人出宫。
李斯正在相府与吕不韦一同编纂书籍,接到传召迟迟疑疑,吕不韦道,“许是王上有什么要紧的事,也或许是他又要听列国趣事。”
李斯一听有理,放下书简客气相邀,“相邦不若一同前往。”
吕不韦摇摇头,“你去吧,我这手头的事儿多呢。”况且秦王并未传召他,他本就惹秦王的眼。
李斯走后,吕不韦搁下书简,瞥向一旁的小厮,“宫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厮打听过了,“并未,倒是见夏太后带着一位貌美女子去议政厅拜见王上,后来王后也去了。”
“……”吕不韦摇摇头,“这王后年纪小,善妒的厉害。”
依他看,秦王当多与楚系、韩系的女子联姻,最好能生下一儿半女,虽说外戚威胁大,但使用姻亲维系也能拉近彼此的关系,王位岂非愈发稳固?
王后大闹华阳宫,秦王竟也不生气。
姬长月当初也颇为善妒,不过她从不会阻拦子楚纳妃,而是在后宫中频频打压冒头的妃妾。
韩国势弱,秦王要娶一位楚国女子才好。
华阳君的女儿不够位格,都是华阳夫人的私心而已。
吕不韦思索,“楚国公主年过十六,正是适婚之龄。”
一旁的门客笑道,“相邦一心为王上着想。”若是能得到楚系的全然支持,秦王的势力便不止增加了一点而已,“还要扶持楚系,可华阳太后却不识好歹。”
华阳太后看不起吕不韦,认为他商贾出身。
“这话也就在我的相府说说罢了,传出去被人听见了,本候可救不了你。”吕不韦调笑着虚指那门客。
门客忙嬉笑着说自己才不会出去乱说。
秦宫,议政厅。
李斯被带领着一路进去,秦王政偏坐在六国地图边缘,嘴里哼着曲调,他没听过这曲子,不过听说秦王与秦王后都擅音律,私下会一同作歌,想来是他自己作的。
“臣李斯,拜见王上。”李斯恭敬跪拜行礼。
“不必多礼,客卿快快请起。”秦王热情的邀他一同坐下,“王后新研制的果茶爽口提神,寡人邀客卿一同品鉴。”
秦王对待富有才华的臣子,无论品阶爵位高低,都一视同仁、尊敬看重,从不摆君王架子,甚至也会虚心求教。
李斯虽频频被这样对待,却深懂为臣之道,君王客气,你却不能真的不见外,他又俯身一拜,才谨慎的坐在秦王之侧。
“这果茶,闻起来好香啊。”他刚一坐下便嗅到空气中散发着清冽的果香。
“快尝尝。”秦王笑道。
杯盏内蕴着浅橙色的茶汤,水珠蔓延杯壁,除却泡发了的墨色茶叶,杯底部沉着一片橘色的果子皮,“这是……柑橘?”
“客卿好眼力。”秦王抚掌而笑,“王后巧思,将酸涩的柑橘切片榨出汁水,高温煮过,混合着新鲜蜂蜜与细糖捣成浆状,盛进瓷瓶中存放,若要喝,可将茶叶好生泡过,放一勺此浆,搅拌均匀,酸甜可口。”
李斯喝了一口,清冽酸甜,茶香四溢,此茶为冷饮,放了冰,口感更佳。
他大为吃惊,“好茶,好茶,夏日避暑最佳茶饮。”
“酒溲饼、酥山、铁锅炒菜、降雪酥云……王后奇思妙想,李斯佩服。”李斯这话是认真的。
秦王听臣子夸赞自己的妻子,自然高兴,“还不曾取名字,客卿有什么好想法?”
李斯看了看旁边放的瓷罐,里面果然装的全是茶浆,打开盖子,金灿灿的光泽映入眼帘,淡金色的蜜浆内隐约能瞧见切成条状的果子皮、果肉。
思索片刻,他道,“金盏玉膏。”
“此茶浆,色如金盏,稠似玉膏。泡水稀释,香甜溶于水。”
秦王却道,“虽贴合,却不足以昭示此茶的珍贵,王后忙碌一整个午后,也才制成半瓷罐而已。”
于是李斯又想了想,这次说的符合秦王的要求,“琼琚饮。取自诗经中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珍贵无比,且能凸显王后的品节。”
秦王不知缘何被逗笑,点点头认可此名字,“那便叫做琼琚饮吧,王后取名为蜂蜜柑橘茶,寡人否决,她还不甚高兴。”
这是秦王的家事,秦王愿意说,李斯心里也很高兴,这证明秦王愿意亲近他,“王后娘娘心思纯然,从取的名字亦然能瞧得出来,心思纯然之人,也多善良可亲、心怀天下人的苦难。”
“下臣倒是很喜悦秦国能有这样一位王后,实乃百姓之幸事。”
李斯拍马屁拍得巧妙,他知晓秦王爱听什么,他就说什么。
秦王无奈的摆摆手,“王后孩子气,还不曾到客卿所说的地步,若她在场听见你如此夸赞她,定能高兴的晚上睡不着觉。”
李斯心下好奇秦国王后,上次相见,还是他作画列国美女,呈给秦王看,中途王后忽然来了,秦王手忙脚乱的将画纸塞进了书卷中,也不知晓后来如何了。
“以名观心,王上何必替王后自谦。”李斯笑眯眯的。
秦王笑笑,仿佛也还是满意的,他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不知客卿的夫人是什么样的女子?”
秦王爱听列国趣事,他到底也才将将度过了十八岁生辰,童心未泯,对一切都心怀好奇。
“下臣的夫人也是楚国人。”李斯询问,“不知王上可听闻过楚国的云梦泽?”
“书中倒是看到过,描述其为竹林中的秘境,溪流山石应有尽有,四季温暖极为宜居,客卿的夫人长在云梦泽啊。”
“正是。”李斯提起自己的夫人,亦是含着一分笑,“夫人为下臣生了三子一女,劳苦功高,如今下臣到秦国为大王做事,她也能跟着享福了。”
“哦?”秦王提起了兴致,“客卿的儿子如今多大了?想必承袭其父的才华,将来入朝为官也未尝不可。”
“下臣长子名李由,如今十七了,于文上稀松平常,是个蛮子,热衷于习武,下臣倒真的想令其参军历练一番。”
“次子李受不过十二,三子李致九岁,他们都比不得下臣的长子。”
“小女李梦华年方六岁,下臣闲暇时候教她识得几个字,其余功夫都随着下臣的夫人作歌跳舞罢了。”
秦王听得认真,“李由竟都十七了,可曾婚配?”
李斯心神一动,“倒是不曾。”莫非秦王要替他赐婚?
秦王一听不曾,当即大悦,“甚好,我今日见到一位富有才华的女子,来自韩国,无论容貌亦或才干,都属女子中的上乘,堪与客卿的长子相配。”
李斯心中盈起受宠若惊来,忙拱手拜,“岂非要王上操心了,下臣受宠若惊。”
“这有什么,”秦王随意笑笑,俯身瞧着跪拜在他跟前的下臣,目光饶有兴致的在他身上打量着,“她名为韩客,是个好名字。”
“寡人觉着她与客卿的长子相配,也有些缘由。”
韩客?
李斯在心里咀嚼这个名讳,思来想去也没听过,“但听王上解惑。”
秦王盯着李斯的表情看了几秒,从善如流道,“她建议寡人实行远交近攻之策,盟好燕国与齐国,近攻三晋,最后伐楚。”
远交近攻四字一出口,李斯便愣住了,“此策最早出自昭襄王的谋士范睢……”说着他反应了过来,“臣有罪,周游列国时,也曾多次劝谏以及宣扬下臣的此策,但下臣并不认得韩女韩客。”
“是在齐国宣扬的吧。”
李斯后脊瞬间收紧,“王上慧眼。”
他赶紧解释说道,“齐国曾经也为六国霸主,频繁侵犯他国,可自从大秦联合诸国抗齐,齐国真正有才干的臣子被处死,便逐渐沉默下来,下臣起初不曾到大秦来,的确在齐国停留过相当一段日子。”
“然,齐国下无良臣,上无明君,实在不是值得李斯侍奉的国家,因此走了。”
秦王是如何知晓的?
这段往事几乎没人还记得。
又或者是,猜的?
李斯微微抬头,触及秦王平静的目光的一刹那,他便明了,他绝非单纯猜测而已。
莫非,是那韩女来自齐国……若是如此,秦王要怀疑他是齐国细作了。
列国之间互相忌惮,从来没有长久的联盟,互相派遣细作潜伏于朝中,这种事情屡见不鲜,相信秦国也派出过不少的细作潜伏于列国之中。
他刚才顺着秦王的话,将自己的家底交代了个干干净净,不仅说了老家在哪儿,连子女也一并说个明明白白。
秦王已经疑心上了他,李斯暗恨,这真是无妄之灾。
他一面惊心于秦王的心计,另一方面,臣服之心也自心间升起。
“客卿如此说,是真心想要留在大秦了。”
“是。”李斯再次俯拜。
秦王叹了口气,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此甚好,寡人亦欣赏客卿的才华,想引以为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