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两天,酥山便传遍了咸阳宫,甚至连宫外也有它的名头,贵人王族都在吃的东西,很快席卷起一阵热潮。
不过嬴政不许表妹多吃,担心她吃多了肚子不舒服。
“表兄,你上次说的纸做的如何了呀?”睡前,般般不忘记问这个自己最近最关心的问题。
“打浆晒干塑性的纸清脆,软而虚,毫无韧性,无法做到在其上书写文字。”嬴政摇了摇头。
般般一听这话急了,“啊?”
不过还不等她试着说些什么,嬴政又道,“许是用材出了什么问题,有韧性的东西还有很多,布帛、麻、竹子、植物根茎等,再一一试过看看会如何。”
“但是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嬴政叹了口气,“这些东西五颜六色的,如何能写的美观?私下当做写写画画的工具也便罢了。”
可是她前世用的纸都是雪白雪白的呢。
般般托腮思考,唉声叹气。
“你叹什么气?”
“我要再想想,表兄别打扰我!”
好好好,他不说了,自己看自己的书。
过了会儿她不甘心,“衣裳可以染色,纸也可以吧?”
嬴政问:“你想染什么颜色?”
“白色啊,”她跑去桌案前将墨条拿出来给他看,“墨条是黑色的,白色的纸写字岂不是黑白分明,易于辨认。”
嬴政顺着她,“好,听你的。”纸到底能不能用还是两说。
两人说着话,秦驹忽的踱步进来,附耳在嬴政身侧说了些什么。
他听完脸色大变,手中的书简当即滚落,“你说什么?!”他‘腾’的一下猛然起身,死死的盯着秦驹。
般般迷茫,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秦驹跪下以首俯地前,朝般般投去了一眼。
她登时有股不好的预感,“什么啊?”赶紧跑到嬴政跟前,“表兄?怎么了?”
第21章 太子醉宿未起 “表兄你说句话呀!”……
表兄不说话,般般吓得腿软,一味地推搡他,“表兄,你说话呀。”
许是她的推搡起了效,又许是她若隐若现被吓出来的哭腔让他回归现实,嬴政握住她的手,深呼吸了一口气,嗓音放得格外轻,“般般,先生死了。”
她募然呆滞,“什——”
他的眼尾泛起一抹幽幽然的红,与身后的夕阳融为一体,叫她分不清到底哪一处更红。
“先生与舅父一家离开赵国的路上遇到了截杀。”
这话无异于五雷轰顶,般般的天要塌了,整个人开始颤抖,她控制不住想起自己跟随表兄离开邯郸时遇到的围杀。
一场暴雨将至,咸阳城门大开,姬家一家坐着马车仓惶的进来。迎面便瞧见了太子仪驾。
般般老远看到人,从马车上跳下来大跑奔腾,“阿母!阿父!”她边跑边喊,身后数个寺人与宫女追着要为她撑伞。
她一概不管,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奔走路途上险些丧命的父母。
姬修衣衫凌乱,鬓发散落,仓促的接住女儿拥入怀里,“我的乖女。”即便如他见过大风大浪的男人,也难免面露哀色,泪泣连连。
“我阿母,我阿母呢?”
庞氏艰难地下车,露出帘内包裹得严实的朱氏,她面庞通红眼睛已然哭肿了,“你阿母路上早产,见不得风。”
朱氏颤不成声,“姬昊先生为了保护我们,自请断后,被连射数箭……已经,不成了。”
庞氏道,“当时你动了胎气早产在即,这也是无奈中的无奈,姬昊先生武艺高强,阿修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当下竟……,薛氏昏过去了,她的孩子在车中,暂由我照顾着。”
般般心头一哽,不自觉侧过头去看。
推车中,白布遮盖下,一位成年男子的身形被凸显。
嬴政站在车前没有靠前,秦驹急忙给他撑伞,为他擦去衣袖和肩膀上的水珠,雨幕如柱,片片阴影横隔在他的身上,神态令人看不真切。
他就这么望着姬昊的尸身,一言不发。
姬修跪在地上,语序颠倒不已,“出城门有先生的打点,我们一早贿赂一名小卒,出去的时候压根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谁料到未曾走十里地,忽冒出众多蒙面人。”
“太子殿下派去的秦兵孔武有力,可一人难敌四手,更何况是有预谋的伏击,他们也尽败了。”
他从胸前掏出一只竹筒,“这是临终前先生让我交给太子殿下的。”
一直静默朝尸体立着的嬴政听了这话,转过头来。
般般瞧见了他骇然的神态,光影中他面部的骨骼被格外的突出,长眸绷直了,暗骘自眼角迸射,紧抿的唇下是咬牙切齿的憎恨。
“赵国,邯郸,”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中汹涌着雄浑的怒火,“孤绝不会——”
关键的话没出口,是他克制又隐忍的吞了回去,唇角当即淌出血珠。
是他用力闭嘴时咬出来的。
般般眼瞳里燃烧着的是同样的火焰,她走过去握住表兄的手,脸上尽是赞同和鼓励,亦被染就了溢于言表的杀心。
秦王听说太子的启蒙先生惨遭截杀,已然亡故了,也是唉声叹气,“怎会有这样的事情,赵国总是如此,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秦人,当年是寡人,如今是寡人的孩儿。”
“早知如此,寡人该多派遣些秦军护送,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情。”
当年的子楚与吕不韦出逃赵国,也是死里逃生,几次险些命丧外地。
吕不韦宽慰他,“王上何必自责,他赵人想杀姬昊,有一百种方法,此即为其一罢了,他们的目标并不在王后母家。”
“王上当听闻这句话,不能收为己用之士,尽杀之。”
“赵截杀姬昊,便是如此了。”
“听闻赵王意在令姬昊做太傅教导太子,姬昊不肯,最后却教了太子殿下,此举早已被赵王怨恨,赵太子与太子殿下不睦已久,姬昊之死是必然的,端看何时死罢了。”
“话虽如此,”秦王忧虑,亦心疼太子,“传令下去,令太子休沐三日,好生歇息,不必故作奋进,送他老师最后一程吧。”
寺人躬身应下:“诺。”
吕不韦笑笑,“王上慈爱。”转而道,“赵狼子野心,竟敢截杀太子殿下的先生。”
说着,他躬然起身,左手覆右手,恭恭敬敬上奏,“臣以为,应当即发兵攻赵!”
这如何不算是师出有名。
秦王本优柔寡断,没说定到底何时攻赵。
听见这话,他不做犹豫,当即握拳,“寡人允准,待明日早朝详议此事!”
姬长月特特去看了姬昊的尸身,恨得咒骂不休,仿佛那段屈辱的过往重新打在了她的脸上,“以最好的规格下葬姬昊!他于政儿有恩,断不可轻慢!”
婢女正要出去,她叫住了她,“慢着。”
“姬昊还有一遗孀,遗孤才不过一岁,”姬长月在屋内走动,思索片刻后道,“下令接姬昊的遗孀入宫,她的孩子也带进来,我要亲自教养。”
婢女大吃一惊,“王后,这……姬昊先生固然重要,可您不该如此抬举他,奴婢听闻那薛氏容貌不俗,而今不过二十有七,放在宫中实在不妥。”
姬长月一听这话,稍愣住,随即舒展开眉目,“你说得对,让我再想想。”
“太子何在?”
“太子殿下现下在灵前呢,姬小娘陪在身侧。”姬家都被安置妥当了,王后出手阔绰,直接在咸阳买下一座豪宅,内里一应仆从应有尽有,规格直逼君侯。
姬长月叹了口气,“政儿还不知晓要多伤心呢,他是个重情的孩子。”她当即决定要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待姬长月带着食盒羹品来到灵前,看见的便是跪在牌前的嬴政,一国太子不可为外人守孝,因此他穿得一身玄色,并不沾白。
般般跪在他身边,时不时便啜泣的擦眼睛,嘴里念叨不停,“我还没有当面跟先生道歉,说我不讨厌先生了呢。”
姬长月自觉今日不知道叹了几口气。
回忆起昔日在邯郸姬家的日子,虽然没如今权利财富都把握在自己手里来得爽快,却也温馨幸福。
那时午后她偶尔瞧见的便是姬昊引领着两个小豆丁在树下,边纳凉边摇头晃脑的,姬昊健谈,教书诙谐幽默,时常逗人发笑。
般般去的不多,政儿学的东西于她而言晦涩难懂,她总是小鸡啄米,不一会儿便困得躺在政儿的腿上休憩。
现如今,兄妹俩一如既往的挨着,诙谐幽默的先生却从树前笑影变成了头顶的牌位。
“政儿。”
肩头被轻轻安抚着,嬴政抬起头来。
姬长月嗓音放的柔缓至极,“吃些东西吧,”听闻太子在灵前跪了一天一夜,“若是姬昊先生知晓你这般糟蹋自己的身体,他不会高兴的。”
嬴政重新转回头看着牌位,不为所动。
姬长月补上后半句,“况且,你不吃般般总要吃。”
他听罢稍稍出神,仿佛是忘记了表妹一直陪着他。
一刻钟后,桌案前般般捧着陶碗喝肉羹,不住的偷看表兄,见他真的动筷吃东西才放下了心。
“这道蛋羹好克化,多用些。”姬长月将其搅拌开,一人分食一碗,“放了些醋提鲜。”
“很美味,多谢姑妹。”般般乖巧道谢。
姬长月抚了抚她的笑脸,“你阿母早产生下一位男婴,你去看过了么?你该去瞧一瞧,”
般般闻言摇头,“看过阿母了,小弟弟还不曾见过,知晓阿父阿母与大母无碍,我就放心了,姬昊先生亡故我更担心表兄。”
她想的是等表兄的三日休沐日结束,她会立即出宫回家住。
“也好。”姬长月软了软神情。
用了膳,嬴政仍旧话不太多,又到灵堂下待着。
般般梳洗过才去寻他,他正抚着带血的竹筒,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里面是什么啊?”般般忍不住好奇。
嬴政微顿,嗓音带着轻微的沙哑,“是一份六国策论,先生知晓自己可能无法活着赴秦了,难怪要跟舅父一家一同出发,许是怕舅父一家单独出发也会遇到截杀。”
可惜他只是太子,无权调兵迎他回来。
“我们会为先生报仇的,表兄。”般般要他鼓起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