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儿,我们走,”抚着肚子,她趾高气昂:“去看望你阿兄和阿姐。”
那两只貔貅么?
嬴政摸了一下鼻子,跟上她。
两人入夜有散步的习惯,走着去,累了再传肩舆。
走了没两步撞见了永宁公主的肩舆。
赢月忙叫人落轿走了下来,屈膝行礼,“永宁拜见王上、王后。”
般般叫她快些起身,嬴政道,“去探望母后么?快些去吧。”
这是不想停下闲聊的意思了。
赢月道了句诺,也不作停留。
般般却是犹豫了片刻,“姑妹情况不好,按理说我应该为她侍疾。”
“侍疾?”嬴政讶异,“侍什么疾,我们之间难不成还讲究这个,又不是关系疏远到需要用表面的孝道去做戏,何苦来哉?”
怎么还顺道点了一下赢月呢……
般般倍感尴尬,干脆也不乱想了,“哎呀,算了。”
她怀着身孕,腰身已经能看出孕肚了,想必姬长月也不想看见,表兄爱重母亲,没说留下陪她应当有理由。
谁料她不问,嬴政硬要说。
“母后心里恨嫪毐,这种时候她不需要我陪着她,她看见我只会内疚,进而恨自己,母子之间更需要私密空间,她需要时间自己消化那些不堪,这种时候任何的安慰都是无用的,除非她自己想明白。”
尤其是那些高自尊的人,姬长月需要自己与自己和解。
那口鲜血正是郁结于心的结果,她在跟自己较劲,这是心病,侍医无法医治。
“待过了这段日子,等嫪毐之事处置完毕,我们带她离宫散散心便是。”
这些她听懂了,不过不耽误般般阴阳他,“我看表兄心情好的很,我猜是那两个孩子在你手里吧?”
“很明显?”嬴政毫不遮掩,笑吟吟的偏头。
“明显,表兄心情愉悦话就多,说个没完。”她刚怀孕那段时间,他晚上坐在床边对着她的肚子读书,光读书还不够,读了还要自己释意一遍,并举一反三说些同义的典故。
般般听得昏昏欲睡,他读的亢奋精神。
神经病!
真的神经病!
“你怎知他们在我手中。”嬴政问的是这个。
般般默然了一瞬,在这一秒钟她心头划过无数种想法,第一反应便是倘若姑妹对那两个孩儿留有余情,也对嫪毐情深难忘、放任他杀自己的大儿子,那么这两个孩子表兄一定会当着姑妹的面弄死。
他心里痛苦、不舒坦,造成这样结果的人在他心里也不能好过,必须承受双倍的痛苦,心如刀绞他才畅快。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不外如是。
不过,正如嬴政觉得表妹有时候过于善良,并不契合他的行事准则,却也从未因此觉得她不好;般般也不会因为表兄的狠辣觉得他这个人不好。
姬长月爱憎分明,作为她的孩子,嬴政当然也是这样的,谁对他好,他记着,谁对他不好,他同样记着,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拿出来。
“那日你回来便很奇怪,回来的晚,梳洗了许久,出来后手掌被擦破了皮。对于憎恶的存在,表兄一贯不会去触碰,我方才想了想,能让你如此憎恶的东西我想不出来,好像当下是没有的,那只有一个解释了,想必当晚你接触了那两个孩儿吧。”
嬴政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发,“表妹聪慧时当真聪慧,愚笨时倒也确实愚笨。”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心情好了就可以追着人骂是吧??
“我哪里愚笨,我知道表兄不仅留着那两个孩儿没杀,还要用他们来诛嫪毐的心!”般般一时气愤,心里话全秃噜出来了。
嬴政没什么反应,甚至笑了,连连点头,“好,对,是,表妹不愚笨。”
他知道,她只是足够了解他。
正如他了解她那般。
两人互相拌嘴到了踏雪轩外,正巧牵银正在收猫。
约莫是白日里到底受到了惊吓,玄曦与玄皎瞧起来都闷闷不乐的,牵银那新鲜的竹笋它俩都不乐意搭理。
“玄曦,玄皎~”般般站在篱笆外呼唤它们。
原本还扎着脑袋一动不动的两只熊猫,在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忽的抬起脑袋,循着声音‘吨吨吨’的奔跑过来。
严肃来说,嬴政的确感知到了脚底板的震动。
他有点沉默,不过看清这两只庞然大物亮晶晶的黢黑眼珠后,还是伸出手掌轻轻揉了一下玄曦的大脑袋。
长大后,貔貅的毛发便没有幼年期那般柔软,这毛略硬,也粗糙,生的确实在好看,憨态可掬,尤其这两只肥脸短嘴的,耷拉地两只‘黑眼圈’令人爱不释手。
嬴政摸了两下取来手帕擦手。
从牵银手里接过竹笋剥来送到玄皎嘴边,般般感慨,“貔貅好聪明啊,即便它们长大后我们并未每天都来看它们,它们仍旧记得我们,一听声音就过来呢。”
“若是胆子大些,用处倒是会有许多。”嬴政若有所思,“难以想象蚩尤骑着它打仗,果然这些故事都是杜撰的。”
“按李斯所言,蚩尤时期貔貅胆子大,还是肉食动物,没准是真的呢。”般般却有不同的见解,“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都是演化的结果。”
猝不及防从表妹嘴里听到这么有哲理的句子,嬴政多看了她好几眼。
般般炸毛:“看什么看。”的确不是她发明的句子。
牵银实在忍不住打断王后,“王后,竹笋是零嘴,还是少给貔貅食用的好,今日它们没怎么吃竹子,还是得哄着多吃些竹子。”
这是她拿来哄貔貅回屋子里睡觉用的。
般般讪讪然,“噢。”立即把竹笋还给了牵银。
玄皎抬起脑袋,目光跟着竹笋移动,摸了摸它的脑袋,她哄道,“回去休息吧,吃竹子噢,明日我还来瞧你们。”她指了指屋子的方向。
玄皎洪亮地叫了一声,当真慢吞吞扭着屁股,跟随牵银回去了。
妹妹离开,玄曦也丢开篱笆追了上去。
待牵银处理完出来,王上与王后竟然还没有走,她看了看四周,迟疑不已。
“正是在等你,快走吧。”般般声音轻快,冲她亲昵的招招手。
路上,般般主动开口询问:
“牵银,我记着我跟随王上入宫那年,你才十四,如今你有二十六了,对未来可有什么打算么?”
牵银略有犹豫,默了片刻,轻声道,“奴婢但凭王后做主。”
“算起来你也是我的姐姐。”
“奴婢不敢。”牵银如何听得了这种话,王上可还在旁边儿呢,她吓得就差没跪下了。
“这有什么,”般般摆摆手,“前些年我于这些事上不敏锐,竟然忘记你也到了岁数,方才见你有条不紊的收玄曦它们回屋子,温柔又有耐心,一如当年你待我那般。”
“放你出宫去自己生活,我不大放心,你知道,外头很乱。”她认真的捞起牵银的手握着,“可不放你出去,在宫里蹉跎也是苛待了你。”
牵银小脸迷茫,“其实奴婢也从未想过这些事。”
“没关系,我仔细想了想,替你想了三个法子,你今日回去考虑考虑,不急。”
“第一,外放你到六疾馆去当差,每月拿俸禄过活,在医馆见的人多,亦有学习的机会,未来还会有无限的可能。”
“第二,我帮你留心,选一个夫婿成婚,你是王后的贴身侍女,那些个小将、侍卫能娶你是他们高攀,来日他们建功立业,若是做了大将军,你便是正经的夫人,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第三,玄曦与玄皎熟悉你,你仍旧如现在这般留在我身畔,你服侍的很不错,我们待在一块一辈子,我不会亏待你,我的孩儿会荣养你。”
牵银霎时间红了眼圈,抬手抹泪,“奴婢让王后娘娘费心了。”
般般笑笑,轻轻拍拍她的手。
来到这个时代,她便清楚与下人是做不成朋友的,因为她们生来地位不平等,即便姿态放得再低也不可能成为真心朋友,那么,温良的主子善待忠心的仆从,已是最好的结果。
回到朝阳宫,梳洗过要休息。
般般还有些小小的忧愁,“其实我希望牵银去六疾馆。”
嬴政随口道,“她不识字,也不是孩儿了,再去念书识字未必有那个闲心和精力。况且依我看,她对医理也不甚感兴趣,嫁个好人便也罢了,你对她已足够仁善。”
就不爱听这种话,虽然有些道理,“从云也到年纪了。”
“你最好还是不要让她离你太远。”嬴政侧过身来。
“嗯?”
“从云自幼服侍你长大,知道的辛秘数不胜数,她不能外放。”嬴□□身,眸光在烛火下折射出琉璃色泽,“我会为她挑选个好人赐婚。”
不仅是姬家的私事,连同这些年秦宫内发生的大事,许多从云也都一清二楚,其实像这样的得用且忠心的奴婢,最好的结局便是终身服侍主子。
般般如何不懂?
她说,“从云忠心耿耿,我当然也要为她考虑。”人是感情类的动物,会寂寞、会需要陪伴,不能仅仅因为她忠心,便要剥夺她其他的需求。
还是明日问问从云自己的想法好了。
次日,嬴政上朝去了,般般起身后将两个人都叫到身边来一一询问。
从云诧异,几乎没有思考,立即道:“奴婢当然要留在宫里服侍王后一辈子了,外头哪有宫里舒坦自在?”她又不是傻子,秦宫并无妃妾,万事王后一个人说了算,见了外人,亮出自己的身份,旁人就要多尊重几分。
在秦宫的众多宫奴中,她的地位也是很高的,谁见了她不赔个笑脸喊一句从云姑姑?
“奴婢没有什么追求,陪着小娘一辈子便也是了。”她温情脉脉唤了王后尚未出嫁的旧称,这话不是假话,字字句句真心。
当然她作为正常人也有别的私心,如今的生活她很满足,也很体面,她喜欢这份体面,这没什么不好的。
般般连着问了好几次,确认从云并无任何勉强,便佯装赶她出去,“那还不快些去当差,仔细晌午的好菜不分给你了。”
从云嘻嘻哈哈的道了句诺。
牵银略略迟疑,主动道,“王后娘娘,奴婢愿出宫嫁人。”跟从云争宠了十年,她如今明白她成不了王后心中最信任的奴婢,并非是说王后不信任她,而是亲疏有别,从云到底是王后自幼相伴长大的,她认清了。
果然与表兄猜得不错,般般也不失望,当即露出笑脸,“好,那我为你安排,定会为你选个最有前途的夫婿。”
牵银顿时面颊浮红,不好意思的低头。
确认好这两人的心思,般般火速叫上炀姜一道开始选人,甚至拉了羹儿入宫,要他帮着留心军营有哪些潜力不错的年轻人,她甚至把主意打到了表兄的亲兵里。
那些人可都是嘎嘎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