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听了这话,表情微凝,眉间划过一丝了然。
午后,嬴政到西北草原骑马散心,吕不韦陪同。
两人一同望着远处挺立的雪山、以及被风儿吹动的如同绿色海浪的草原,吕不韦道,“王上可还记得,四年前臣曾对王上说,您只管汲取如何做王的能力,这天下,臣替您把守。”
“相父做的很好,这些年,寡人没有一日是操心朝政、忧心臣民的。”
吕不韦还要说些什么,嬴政打断道,“相父的《吕氏春秋》如何了?前些日子听说你重金悬赏,自信此书的完美,想来也确实无人能增损一字?”
说到这里,吕不韦很有话说,“确实无人,此书的完美,非臣想要名扬天下,而是此书正是臣想要赠予王上的书。”
“哦?”嬴政神态微微顿,缓缓疑惑笑开,“赠予寡人?”
吕不韦下马行礼,“王上已年长,可以主持国政,可为王者非是坐在高堂之上便足以,《吕氏春秋》集百家所长,并不是一家之言,请王上看一看。”
嬴政脸上的笑意收起,冷冷的盯着马下俯首的丞相,“相邦是一心认为儒家才是正统。”不仅如此,这话难道不是在指摘他还不会做王?甚至将《吕氏春秋》拉出来与法家隐晦的对比,他只觉得这话刺耳,惹人厌烦。
“臣并无此意,诸子百家能流传至今,臣认为有长处亦有弊端。”法家难道就没有缺点么?
这场出游不欢而散,嬴政虽然没有罚他,但那份不悦是溢于言表的。
吕不韦叹了口气,年轻的秦王已经初具王者的威严,那便是不容人质疑,他很清楚秦王厌恶于他,所以听不进他的话。
不过,《吕氏春秋》的确是为了教导秦王所编纂,他却一眼也不看。
楚国公主现下不是死了,便是被秦王捏在手中,他的目的已经暴露,立在原地看了会儿景。
“异人啊,你的儿子与你真真是千差万别,无一处相似。”
嬴异人软弱,嬴政刚硬,这就是两个极端。
半月后,般般与嬴政正吃火锅,赢月登门拜访。
第66章 有孕 “天真,是因为幸福。”……
大抵是赢月也不曾想过这个时辰了,这对夫妻竟还在用膳,用的是近来风靡的古董羹,只是王后用的有别于传统的古董羹,里头约莫是放了牛油与其他辛辣调味品,咕嘟咕嘟的冒着泡,香味四溢。
刚进来,呛得赢月想打喷嚏,又香的她口水飞流。
“妹妹来了,牵银,加副碗筷!”般般扭头冲牵银吩咐道。
“我——”仓促拒绝的话刚出嗓子眼,赢月对上嬴政的眼神,立即吞了回去,乖顺的挨着王后坐下。
他虽只是轻飘飘看了她一眼,赢月却直觉,自己还是别拒绝王后的好意为好。
赢月如今是王太后的女儿,明面上,是不能为韩夫人与华阳太后守孝的,大抵是良心上过不去,她穿的虽不是孝服,却也素净淡雅。
般般与表兄一同用膳向来不要宫奴布菜,不过宫里头其他人用膳讲究的很,每一口饭菜都要布菜宫奴处理到温度、口感最佳,放到主子的碗中,尤其是面条,夹起一筷子放到主子跟前,他吃完了才能夹下一筷子。
般般也讲究一下,拿起干净的筷子冲作公筷为她捞了些煮好喷香的素菜,“你尝尝,我猜你还没吃过,很好吃。”
没敢夹肉菜,因为人家的亲生母亲刚过身没多久。
结果辣的赢月连连喝茶,小脸通红。
就很尴尬,般般不敢给她夹了。
匆匆用过午膳,将表兄这个局外人赶去歇晌,般般带着赢月到院子里散步,她的土豆苗已有小臂这么高,她顺带着给浇了水。
等余下无人,般般问:“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么?你尽管说。”
赢月心下复杂,从前她总觉得姬承音愚蠢天真,也不过是善良可爱一些罢了,如今被她如此体贴,她心底有些难受。
那份难受并非出于别的,而是一股难以言明的酸涩,涨的她心口发痛。
“王嫂,我近日来,是有些误会想要与你明说。”
“是说你和蒙恬的事?”
赢月微愣,犹豫片刻,“你怎么知道?”
“我有那么傻么?”般般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实则全是装的。
“……”赢月没想到王后竟然全知道,此前莫非在藏拙?她对她的印象一瞬间全刷新了,不自觉的,她别扭的撇开头,“既然王嫂知晓,那赢月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
“什么?”
“蒙恬的夫人卜氏,当日她替我解围,我欠她一个谢意。”
“她并不在意。”般般心生好奇,“我却很想知晓你那时候到底与她说了些什么?”
赢月抿起唇瓣,沉默良久,坦白直言,“威逼利诱,逼她下堂,可她始终不卑不亢,据理力争,分毫不畏惧于我。”说实话,当时赢月是有些被震到了,有那么一瞬间很钦佩这样的女子。
说来也怪,赢月当日想要嫁给蒙恬,并没有做任何卑劣行径,类如般般印象里会想的下药、或者色诱,而是直接去跟卜氏说的,就好像卜氏如果同意,那就能成功,她压根没考虑过蒙恬的意见?
而蒙恬是正常男人,按表兄前几年透露的,蒙恬年少时仿佛也不是一点也不为赢月所动,只是不想被楚系利用,消了那份心思。
看起来好像是赢月苦苦追求,蒙恬避退三舍,实则从感情方面出发,却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般般沉思片刻,迟疑问,“赢月,姻亲于你而言,只是一种维系权势的工具吗?”
赢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疑惑的看着她的眼睛,两秒后才不解,“难道不是么?王室中无论是公子亦或者公主,姻亲向来不由自己做主,区别仅在于男子可以多娶,而女子只能侍一夫罢了。”
“可漫漫姻缘中,若无感情维系,那该有多难熬呢?”般般认真道,“夫婿家是你的第二个家,无血缘干系的家,你们之间如果只有冷冰冰的权利,一旦失衡,还能幸福吗?”
“承音。”这是赢月第一次叫般般的名,算起来她们两个也算是自幼一同长大,她凝视着她,“你太天真了,感情?感情是最不能强求的东西,你很幸运,在王兄微末时遇到了他,否则你们绝无可能在一起。”
对上般般骤然变化的脸色,她继续道,“我晓得这话很难听,不过我这人性子直,有话就想说,憋不住的。”
“我很小就晓得我身为公主的使命,从不幻想所谓的爱情,既然都是要拿自己交换利益,何不替自己最在乎的人筹谋呢?祖母想要笼络蒙家,我便去了,只是我没成功。”
“我是个烫手的山芋,蒙家不敢娶我。”
“可嫁给谁不是嫁呢,我是公主或许会好一些,随便嫁给谁,也没人敢怠慢我,只要不是嫁入王室,我说不行,夫君甚至不敢明着纳妾。”
“你不一样,姬家纵然是王兄的外家,你或许能凭此嫁个不错的人家,但男人都是那么回事,再美丽的新娘新鲜一阵便过去了,天底下有几个男人不纳妾、不寻花问柳?若是心里揣着情爱,那才是要难熬一辈子。”
气氛骤然僵硬住。
赢月着实是直脾气,有什么说什么,也做不来讨好旁人的行径,说完想起来韩夫人生前的嘱咐她就后悔了。
意料之外的,王后并未直接发火。
“我原本很生气,但听你说完这些我又不气了。”般般紧绷着小脸,“天底下的确没几个男人不纳妾、不寻花问柳,这不代表着这些人没错,既然要求女子忠贞不二,自然自己也要做到方显公平,如果不是,那便是男子对女子单方面的压榨与欺负。”
赢月闻言,略退了半步,头一回听这种说辞,脑子有些没转过来,“你——”
“若是被欺负、被压榨,抛弃那个男人便是!遵循自我的想法不是难事。”
“这与是否身为公主毫无干系,自己立得起来才不会被轻看。”
“而且,我还要与你说,”般般皮笑肉不笑的理直气壮,“我能遇到大王的确是很幸运的事情,同时大王遇到我也是他很幸运的事情,我觉得我自己很好,无论旁人如何想我,我想我会一直自信、自己爱惜自己!”
如果自己都不爱自己,能指望谁来爱自己?
“我才不要跟随旁人一起贬低自己、欺负自己。”
要做利己的事情,不做利他的事,自信使人神采飞扬,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被击溃。
王后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
赢月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良久的惘然中。
“自己,爱惜自己?”她慢慢蹲下,望着盆栽中的陌生植物。
恰好在她蹲下时,植物的花苞缓缓绽放,开出一簇淡紫色的花瓣。
赢月托着腮,望着这一簇花许久许久。
嬴政原本睡眠就浅,表妹在身旁翻来覆去,他干脆起身了,“想什么呢?”
“没有!”她背对着他躺着,怎么瞧怎么像一只跟床使劲儿的绵羊,这两字念得极快……说话也像了。
“那你生什么闷气?”
“生自己的。”
般般一股脑翻起身,一对眉毛竖起来,超大声:“我方才与赢月吵架了,没发挥好。”
“……”嬴政无言。
“表兄怎地不问人家都跟赢月吵了什么?你不疼我了。”
她一整个胡搅蛮缠,扯着他的衣裳闹来闹去。
用脚趾都能想到这两人到底会因什么起争执,也不必问,“都吵了什么?”
这下她可有话说了,拉了他的手絮絮叨叨个没完,她复述一句赢月的话,便要自己皱着眉毛点评一大堆不忿的。
嬴政作势轻拍她的肩膀,如同哄婴儿那般,辛辣道,“说你天真单纯,正是夸你过得幸福,日子悲惨的人又如何能天真的起来?”
表兄如此说,般般倒是一下子就气消了,这角度也有道理。
伏在他肩头发了会儿呆,到底也没把赢月说她幸运的事情说出来,否则他定要生气的,还不知晓会怎样罚赢月。
到了夜间,赢月倒是来道歉了。
她带了两份礼,其中一份托她送到蒙府去,是给卜氏的。
“我不好自己出面,否则又要引起旁人的瞩目,卜氏自己也会多想。”
般般还没说话,一道声音自外头传进来,“堂堂永宁公主也有替别人着想的一天啊?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是炀姜又是谁?
赢月脸色险些没绷住,“哪有炀姜长公主有威仪,妹妹岂敢?”
“如今我是听不得你的奉承了,”炀姜笑笑,意有所指,“我是长公主不错,永宁公主可是嫡公主,我是比不得你的。”
好不容易得来的嫡公主名号,是以这样的方式得来的,这话无异于戳赢月的心窝,她当即神色难看起来,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稀罕,不发火,也不反驳我。”炀姜探头露出好奇的表情,“这便是了,待你嫁出宫,这话想必不会听得少。”
赢月一愣,皱眉:“你故意的?”
“谁跟你故意不故意。”炀姜冲她翻白眼,扭头就问般般索要吃食,“上回的桃干我吃着不错,还有吗?”
“你就是个讨债鬼。”般般瞪她一眼,吩咐从云去取来。
炀姜脸皮厚,视若无睹,坐下后主动道,“我知道卜氏,听民间盛传她是笔娘娘。”
“什么笔娘娘?”赢月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