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罗弘方多疑的性子,若是薛家娘子忽然“性情大变”,不再无脑跋扈,他就要慌了。
“为什么又要我去送,你们两个使唤我使唤上瘾了是吗?”吃人嘴短,姬甸倒是没有多么不情愿,只是嘴上发了两句牢骚。
“我到底身份不便,若是不甚撞上了人,可就难以解释了。”
净奴过世的养父母就是做糕饼沿街贩卖的,自小耳濡目染,净奴做糕饼的手艺堪称一绝,后来到了薛溶月身边伺候,有了薛溶月的庇护,这些粗活便不再沾手了。
这几日薛溶月的饮食,都是交由她亲手去做,吃起来更放心一些,也能继续维持薛家娘子出身富贵的娇生惯养,避免罗弘方起疑心。
糕饼外酥里软,热气下是不断四溢的清香。
姬甸吃的意犹未尽,干脆毫不见外坐下来,抬手倒了杯浓茶,又拿起一块,刚放进口中,忽听薛溶月开口:“你回来了,他应该也回来了,为什么他不自己来送?”
姬甸笑哼一声:“这话不应该问你们两个吗,好端端的,送药的差事落到我头上,你们......吵架了?”
薛溶月将冒着热气的糕饼倒在油纸上,并未抬头,慢腾腾将糕饼包好之后,眯起双眸,冷哼道:“谁知道他怎么想的,躲了我好几日还不够。”
饶有兴味觑着薛溶月,姬甸问:“你刚到临县时,哪怕人在山上,他也要想法设法去见你,我为此可没少帮他隐藏行踪。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他会突然躲着你?”
薛溶月脑海中不禁回想起,那日,两人关于荷包的谈话。
秦津的反常令她至今都没有想通是怎么一回事,明明荷包就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是她为数不多没有欺骗秦津的时候,秦津有什么好兴师问罪的,事后还一直躲着她。
姬甸目光探究且带玩味,静静等待薛溶月的回答,薛溶月却没有要为他解疑答惑的打算,在他伸手要去拿下一块糕饼前,抢先将玉盘拉回身前:“时候不早了,劳烦你赶紧走一趟,把这些糕饼送去给舒曼。”
姬甸瞪大眸子,不满的话还未脱口而出,薛溶月已经将另外一包糕饼放在他手中:“这个是给你的,回去慢慢吃。”
姬甸这才心满意足站起身。
颠起手中沉甸甸的糕饼,姬甸从地牢里出来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去休息,还是爬去后山的密林,一棵树一棵树的找,终于在一棵柏树上寻到了秦津的身影。
“这枚荷包看着怎么这般眼熟?”虽然秦津收起来的快,但姬甸眼神更胜一筹,将那枚翠绿打底的荷包样式看的清清楚楚,心下当即明白过来三分。
秦津闭上双眸,枕着双臂,仰面朝着一轮硕大的明月。
银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千丝万缕的洒下来,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将他鼻梁上那颗小痣照得一清二楚。
他并不是温润如玉的长相,虽然生了一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但大多时候,眼眸中都是冷淡的意味,在不苟言笑时,眸中溢满锐利的光,望过来时,似是能够洞察人心,不禁令人心中发怯。
白瞎长了这么一双眼睛,平时目光如炬,却回回栽倒在一个人身上。
姬甸叹了一口气,将包着糕饼的油纸拆开:“你饿不饿,要不要下来吃点?”
秦津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接过他抛上来的糕饼,咬了一口:“......你从薛溶月那里拿来的?”
姬甸错愕地抬起头:“你竟然跟踪我?”
“......”
秦津无奈地睁开眼:“薛溶月喜欢吃杏脯,她院中下人做的糕点中常常会放切碎的杏脯进去,一吃便知。”
姬甸这下是真的服气了,没忍住笑了起来:“你俩还真不亏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吗?
秦津掀起眼皮,静静看着夜幕上那一轮明月,闻言唇角微勾,发出一道轻嗤:“你之前还说是我们两个是生下来就注定的仇敌。”
姬甸席地而坐:“那你怎么不说,那时候她还要拿刀砍你?”
秦津最不愿意听见这句话,顿时“啧”了一声,指责道:“你别老是翻旧账,都说了她现在洗心革面
,不杀我了。”
“......”
姬甸面色真诚,开口说道:“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说这句话时,我心头都会升起一股无名火,很想拿刀砍你。”
秦津轻描淡写道:“实话实说而已。”
姬甸:“............”
愣是被他气笑了,姬甸连糕饼都不吃了,问他:“既然人家洗心革面了,你为什么忽然躲着人家?今天我去送药时她还问了。”
秦津眉心微动,不动声色地问:“问什么?”
姬甸拖着长腔:“问为什么你不亲自送药。”
秦津薄唇轻抿,低声继续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哪里知道啊?你这两日冷着一张脸,浑身冒着寒气,活像刚从冰窟里面爬出来一样。你没看到连罗弘方都不怎么敢找你闲聊了?”
姬甸摊开手:“想找她打听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了,结果人也不说,拿糕饼把我打发出来了。”
紧绷的身子松懈一二,沉默须臾,秦津抬手拽下一片绿叶,放在手心把玩,忽而再次开口:“......她就没有再问别的?”
“你想让她问什么?”姬甸一阵见血,“想让人家关心你有没有受伤,想看人家是不是在乎你?”
秦津闭上双眼,复又睁开,将手中的叶子砸向姬甸。
静谧的夜色下,绿叶轻飘飘地垂落,被夜风一吹,打着旋不知飘去了何处。
姬甸勾起唇:“你们两个真的吵架了?”
秦津伸手又拽下一片翠绿的叶子,垂下眼,否认道:“没有。”
姬甸眉峰轻挑:“那为何你们两个会突然......”
这么别扭?
姬甸不知该不该这么发问。
秦津显然听懂了他未问完的话,骨节分明的修长指节蹂.躏着翠叶,直到汁水沾染指尖,方听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只是、只是一时不知怎么面对她,心中也有疑问。”
姬甸问:“什么疑问?”
又是一阵沉默,秦津一只腿膝盖微屈,剑眉微拧,心烦意乱的不停从树上拽下翠绿的叶子,就在姬甸忍不住要提醒他不要将一棵树都给拽秃时,他忽地笑了一声:“你说,人怎么能在一个人身上栽倒两次?”
他的声音渐渐落了下去,剑眉拢紧,深吸一口气,沙哑的声音,呐呐自语道:“我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过去心里这个坎儿......”
姬甸只听到了前半句,顿时一愣,随即感动到双眼含泪:“原来你知道啊,我一直以为你不清楚。还有,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在她身上栽倒的何止两次,要我给你细细数来吗?”
“......”
秦津面无表情道:“这时候就不要给我添堵了,好吗?”
叹了口气,姬甸收敛起唇边的笑,神色正经几分:“人生在世,短短不过数个春秋罢了,何必给自己设限?怎么开心怎么来吧,我只晓得,眼前开心了就是真的开心了,但心中预想的烦忧却未必会成真。”
秦津“嘶”了一声。
姬甸语气不无得意:“怎么样,我说的话很有道理吧,是不是内心有所震动。”
秦津摇了摇头,十分感慨道:“真是没有想到,这么文邹邹的话竟然会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
姬甸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愤愤站起身来:“今晚真是多余来宽慰你,就该让你在这树上冻死——”
他边说边转身,在瞧见身后的人影时,话语猛地顿住。
秦津也在这一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剑眉微皱,一手撑着,半坐起身子,朝这边望过来,薄唇一下子抿了起来。
薛溶月一手抱着大氅,另一只手提着油纸包起来的糕饼,站在不远处,正在歪头看着他。
姬甸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会在这?”
话音刚落,他不禁又换了一种问法:“你在这里多久了?”
薛溶月走上前来:“从你开始讲大道理的时候。”
姬甸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薛溶月上下打量着两人:“是你们两个谁大半夜想不开了,竟然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谈心,也不怕遇见猛兽。”
“猛兽不足为惧,还是某人心事重重要紧。”
姬甸拿起未吃完的糕饼:“既然你来了,我就先走了,想必你比我更适合打开某人的心结。”
他慢悠悠地迈着步子,走到薛溶月身侧时,忽而转头对她勾唇一笑,直笑到薛溶月心头发毛,皱起眉刚想问他想什么,却被他劈手抢走了一包糕饼后,大笑着跑远了。
薛溶月:“......”
眼看某人逃之夭夭,薛溶月没有办法收拾罪魁祸首,只好指着姬甸得逞离去的身影,转身瞪向秦津,质问道:“你看到没有?”
秦津从树上一跃而下,不偏不倚,落在了薛溶月身前两寸,长风吹动薛溶月的云鬓,几缕墨发被长风撩拨,拂向秦津深邃的眉眼处。
两人离得近,不禁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在明亮的月色下,对方瞳孔中独属于自己的倒影,也根本无处遁形。
山风不断喧嚣,可是彼此的呼吸声却不曾被遮掩,反倒越发清晰起来。
两人紧紧地盯着彼此,不知是谁先开口,亦或者是两人一同开了口。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秦津,你那夜是不是听到了?”
秦津一愣,不明所以道:“什么?”
薛溶月却并没有直接开口解释,而是先回答了秦津的疑问:“我问了姬甸,他没有告诉你吗?”
秦津抿起唇:“没有。”
“那看来是他有心想要捉弄你。”薛溶月目光直勾勾看着秦津,“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那夜,长亭送别,你有没有听到我喊出来的最后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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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换季了,大家一定要多多关注天气预报,不要感冒了[化了]
第71章 一人一问
低垂的夜幕像是画工手中灵活挥动的毛笔,下落时,墨汁沁透纸张,晕染的笔锋勾勒出重重叠叠的山峦轮廓。白日的吵闹炎热褪去,只余下黑蒙蒙的,一望无际的寂静。
新月圆如玉盘,悬于山川河流之上,静谧地矗立,洒下朦胧如纱的银辉,不足以照亮山川间起伏不定的沟壑,但恰到好处勾勒着彼此近在咫尺的眉眼。
“那夜,长亭送别,你有没有听到我喊出来的最后那句话?”
浩荡夜风穿林过隙,灌在耳畔,随着薛溶月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被风吹散,秦津圆润凸出的喉结上下狠狠一滚,在沉默数息之后,给出了答案:“没有。”
“撒谎。”
薛溶月定定看着他。
秦津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薛溶月一句话给堵了回去。她的声音虽轻,语气却无
容置疑:“你若是真的没有听到,此时就该问我,那夜到底说了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