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有血迹。”
“快去禀报大人,前面不远处有座破庙!”
“破庙檐下有泥泞和鲜血,薛女定然藏身于此!”
轰隆隆——
闪电遥遥劈下,将拔地而起的密林照亮,嶙峋盘虬的枝桠包围着那间破庙,密密麻麻的树影婆娑。
修长的指节勾住那条尚存余温的灰白布条,曹明煜眼皮微抬,幽深的目光看向那座破烂不堪的庙宇,薄唇轻轻勾起,眼神中露出势在必得的冷光。
他问:“禁卫军与秦津在何处?”
下属垂首,单膝跪地答道:“禁卫军方才还在搜查林子,寻找薛女下落......”
话音稍顿,下属狐疑地看向身后:“却不知为何,此时竟然没有跟上来,秦将军则是一直守在道观,并未前来。”
“罢了,即便没有秦津与禁卫军的见证,也更改不了眼前的这个结局了。”
曹明煜叹息一声,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一物放进下属手中,浑厚的嗓音随即在下属耳畔响起:“抓捕薛女时,记得亲自将此物放进薛女身上。”
下属一愣,看向手中的一半玉佩。
——执卫司近日有一桩久未破获的大案,这是凶犯遗留下来的那枚玉佩的另一半。
曹明煜掀起眼皮,看向那座破庙:“既然都要死了,不如让她死得再有价值一些,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会让她死前少受些折磨,以作报答。”
他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下属听着这落在风雨中轻飘飘的声音,不禁吞咽了下口水,莫名有些不寒而栗,低头应是。
惨白雷电从云层深处猛地砍下,如利剑出鞘般划破阴沉深重的夜色,刹那间,眼前密林亮如白昼。
薛溶月迟钝地抬起头,看向窗外。
从幽不见尽头的静谧林中,她看到了临近的结局。
左膝被尖石划破,不断往下淌着血水,薛溶月脸色苍白如纸,眼底渐渐涌上一股愤怨悲哀。
她不明白。
不明白为何自己千方百计,费尽心机,却依旧无法更改命运,无法逃脱将死的结局。
她不甘心。
可她已经跑不动了,也无路可逃了。
前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禁卫军,而她在被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石子绊倒之后,竟血流不止,全身都失了力气,两条腿不受控制,再难迈开步子逃命。
就好像是命运已经注定了今夜她的死局,所以她无法再反抗,而再多的挣扎也是徒劳的。
眼前已有数道黑影层层逼近。
眼皮颤抖着闭上,一行清泪滚滚而下,薛溶月满腔的愤恨最终都化作了无可奈何的绝望。
一道道黑影矫捷地行出密林,拔剑声接二连三响起,连雨声都无法再将其掩盖,雨珠滴落在剑刃上,寒光毫不留情自薛溶月眉眼间闪过。
破庙虚掩的门形同虚设,只需轻轻一推,便可将结局书写。
屠刀已经悬颈。
那就这样吧。
薛溶月想,如果无论如何都无法更改命定的结局,那就这样吧,她认命了。
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薛溶月睁开眼,平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细微的脚步声越发临近。
“铛!”的一声,一支利剑忽而刺破雨幕!
箭镞撞上剑刃,迸出的火光在雨下转瞬即逝。
在这摧枯拉朽的力道下,下属禁不住往后踉跄一步,虎口被震得发麻,长剑也从手中脱落,砸在檐下的水洼中,水花四溅。
“——秦世子?”
曹明煜错愕地看着眼前人:“你要干什么!”
秦津放下弓箭,转过身看向曹明煜。
他匆忙赶来,没有穿蓑衣,一身寒气,衣袍在疾风下猎猎作响。浑身浸泡着雨水的凉意,他面容冷峻,每个字都带着狠厉:“曹大人,抓人,为何要拔剑?”
曹明煜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在这寒声逼问下,眉心跳了跳:“自然是担心犯人逃跑反抗。”
犯、人。
握着弓箭的指节猝然收紧,秦津仿佛被触怒了一般,掀起眼皮,神色阴鸷,森冷的目光钉在曹明煜脸上。
“让你的人退下。”
闻言,曹明煜拧起眉头:“是执卫司先找到了薛女,人自然应该由我们带走。”
薄唇紧绷如弦,秦津声音寒若冰川:“是由你们带走,还是由你们抬走掩埋?”
被这般毫不客气的戳破,曹明煜脸色也难看了起来:“还请秦世子慎言!世子当真要与执卫司为难吗!”
直视他愤怒的双眸,秦津不为所动,面容冷酷:“薛溶月我要带走。”
“不行!”曹明煜快步上前阻拦,沉声道,“薛女必须由执卫司带走!”
薄唇一寸寸冷冰冰地勾起,秦津下颌紧绷,目光瘆人:“看来,是曹大人执意要与我为难了。”
话音落地,匆匆赶来的禁卫军闻言神色凛然,“唰”的一声齐齐拔剑,剑尖直指曹明煜!
候在一旁的执卫司燕卫见状变了脸色,自然不甘示弱,也立刻拔剑,围了上去,戒备地看着周遭的禁军。
剑拔弩张,各不相让。
犹如一张越收越紧的网,不由分说,将所有人裹进了无法喘息的紧张中。
曹明煜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大雨滂沱,如鼓声般磅礴的雨点哗啦下坠,不断冲刷着密林枝叶,电闪雷鸣间,震得地面都在颤抖,劈下的雷电也将这一刻的僵持暴露无遗。
不知僵持了多久,曹明煜败下阵来。
如今秦津威名远扬,风头最盛,曹明煜很清楚,他没有与秦津对峙的底气,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他只得收敛了火气,选择妥协,不再继续与秦津争锋。
上前一步,曹明煜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秦将军,我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曹明煜沉默下来,他缓缓叹了口气,方才反问道:“将军难道不知吗?”
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收拢,秦津心沉了下来。
“执卫司隶属天子,向来都是天子手中剑,天子的圣意,便是长剑所指的方向。”
曹明煜说:“若无陛下旨意,我怎敢擅专,打扰将军执行公务?”
秦津脸色铁青,咬紧牙关,额上青筋直蹦,垂在身侧紧紧握成拳的指节都在咯吱作响。
“今夜多有得罪了。”
曹明煜抱拳一礼,随即朝不远处的下属挥了挥手:“捉拿薛女,带回执卫司审问!”
“住手!”
闭了闭眼,秦津冷声呵道,手中的利箭狠狠插入曹明煜身前两寸的老树上,将他拦了下来。
曹明煜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脸色大变:“秦将军,我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一个时辰。”
秦津面无表情,翻身上马,雨水顺着他桀骜的眉眼滑落:“一个时辰后,我会带着陛下的旨意前来。”
马蹄声奔腾,将驻足在密林中的燕雀惊起三两行,盘旋在夜色中,在狂风骤雨中不断前行,最终寻得一处富贵檐下。
雨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自飞檐哗啦啦往下落,形成一片片雨帘,烛火通明的大殿上,一抹明黄的身影正在来回走动。
天子眉宇紧锁,看着跪在下端的秦津:“你在说什么?你忘了她是谁吗,你忘了薛修德犯下的恶事了吗,你竟然要为薛家女求情?!”
未干的雨水顺着秦津锋利的下颌往下落,更显眉眼间的冷冽:“薛修德是薛修德,薛溶月是薛溶月,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天子更添几分怒意:“即便不可混为一谈,那你便忘了这些年来,薛溶月对你行下的恶事了
吗!你当真不知朕为何要杀了她吗!”
脚步声又响又重,天子走下来,恨铁不成钢道:“你对她总是太过心软,以至于纵得她对你越发无法无天,这些年来,她祸害了你多少?你竟然还——秦津啊秦津!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这两年来,两人越发针锋相对,水火不容,明明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见招拆招,在你来我往的对决中早已看不到两人身上还有丝毫的情意。
可每当薛溶月真的命悬一线时,秦津又次次执拗的放过了她。
简直是......
简直是不知让他该说些什么好。
天子冷脸斥道:“若非你如此不争气,我也不至于派了执卫司前去抓人!”
秦津低下头,沉默片刻。
不等天子挥手命他退下,秦津再次开口,语气坚定,声音沙哑:“薛溶月这般做,一定有她的无奈,有她迫不得已的苦衷,有她不能宣之于口的缘由,我相信这不是出自她的本心。”
“......”
天子被他这句话惊呆了。
目瞪口呆地看着秦津,一句“你疯了”即将脱口而出又被咽了回去,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一般,天子将秦津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
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好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话:“......你是说,这两年薛女给你下毒、派人刺杀你等等恶毒行径都是有人在强迫她?”
“谁能强迫得了她?你为了给她开脱这些鬼话你也说得出口?!”
薄唇紧抿,秦津说:“我相信她。”
天子怒而反笑,连连惊叹:“好、好好好,你相信她,你既然相信她,还跑来找朕求情作甚?便让执卫司好好审审,看她到底有没有做下恶事!”
“况且,她是薛家女,薛修德犯下滔天大罪,即便她没有行下这些恶事,也难逃死罪!”
“执卫司是何等地方,一旦用刑,谁能招架?难保不会被屈打成招。”秦津猛地抬起头,唇色发白,“永安县主,陛下赐下这份荣宠时不就已然知晓了薛溶月在薛家的处境。”
“薛修德不喜她,自与崔夫人和离后,更是变本加厉,从小到大,她没少在薛府受到苛责,磋磨,冷待,半年前,她被薛修德逐出家门,断了父女之情,连名字都从族谱中划掉,早已不再是薛家女了。”
永安县主这个封号不可避免的勾起了天子的回忆,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道孱弱的、脆弱的小小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