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那些都是簇新簇新的刀剑!”
炼丹楼也渐渐的抄出来东西,先是兵器、铁矿,再是那些黑不溜秋,瘦不拉几的矿奴们,眯着眼睛,像畏光动物似的缩着走路。
百姓们都伸长脖子来看,唏嘘不已,郡廷哪里容纳得下这好些矿奴,只能暂时将他们安置在城外的司空观。
“是阿母!”
凤、珠两个都认出来,其中一个身着败衣,满脸污垢的是
田氏。
田氏要往她们这处来厮认,那甲兵见她管季胥喊女儿,收了拦人的手,对季胥道:
“女娘先将人领去说话,过后仍要送到司空观去讯问回话。”
这里田氏暂时被放了出来,抱着三个女儿哭天喊地。
“长大了,也白净不少。”
摸着才见的凤、珠二人道。
“才多少日子不见,你又瘦了不少。”这是说的季胥,她随军风尘仆仆赶来涿郡,面上也多有尘土,心里惦记她们,吃也不踏实,消瘦不少。
季胥掖了掖眼角,依着阿母只道没有。
田氏和女儿们亲热,见旁边一个小丫头圆溜溜的眼睛瞅着自己,问那是谁家的小孩儿。
“季珠道:“她是小幺。”
傍晌在河边分别时,季珠给小幺梳头,问她:你家里是哪儿的?
小幺将手打开很长,又向下按了按,季珠道:是长安?
小幺便点了点头,浑然不知她们打算走了,仍比划道明日还来这里找她们玩。
季凤担心她们走了,小幺独身在这受欺负,咬咬牙,做主连她也带上了。
如今季胥道:“小幺愿不愿跟我们走?”
小幺点了点头。
于是母女温存了,她们便陪同田氏去了城外的司空观,那里挤满了私矿的矿奴,厢房设了讯问室,按号进去在官员面前回话。
田氏交代了自己曾里应外合,偷卖铁矿牟利之事,甲兵在赖夫人住处是查到了分利账簿的,和田氏主动交代的数目对的上,前前后后拢共得了五两银子。
念矿奴们遭遇可怜,主查此案的廷尉命属官们从轻发落,对那些民籍被逼为奴者,给予每日七钱的补偿,这些钱都从郡守府查抄的钱财里头出了。
因田氏在此处被困了两年,这补偿的钱正好和她牟利的数目相抵了,她是没有得到这份钱的,好在也没有追究她的过错,恢复了她的民籍。
只是旁人能领钱,田氏见了眼热的很。
“能平平安安的出来,还愁没有挣钱的时候?恢复了民籍,这就极好的了。”季胥道,她原一心所想的就是一家人平安团聚,如今心里是踏踏实实的。
那受过劓刑的业奴,就是曾经做逃奴被追回的那个,他领了一两半银子。
因他没有鼻子,季胥多认了两眼,问他:
“你本姓是王?排行老三,家住邯郸广阳道附近,门前有三四亩的麦田?”
她说的是行幽州途中借宿的一对老夫妇家,那家的大郎战死沙场,二郎被狼吃了,她答应老妇,若见了三郎,告诉他家里老阿翁老阿母很惦记他。
王业脸上有些动容,“你怎么知道的?”
听季胥说了,两眼滚下泪来,沾湿了手心的碎银子。
“婶子这处可问完话了?”
尤鲁在司空观下马来问道,他自从追随庄盖邑出了会稽,一路到西京,稳健不少。
“若问完了,便随我到城中安置了。”
第116章
季胥她们跟着尤鲁,到城中一处驿站安置了。
这里进进出出的办事官员,皆是为着谋逆案调派的人手,白日在郡廷里头办案,夜里宿在驿站。
“光是奴婢就有二三百,且费人手审问呢。”
尤鲁将她们领至厢房,路上道,那些审完的,身上干净的,已经让拉到西市去卖了。
西市挨着驿站,能看见那栏里一串人,人牙子吆喝道:
“郡守府的健奴!便宜卖了!”
因郡守府被抄家闹得沸沸扬扬,多是不敢买,怕牵连上的,围在那看热闹的居多,人牙子道:
“这些都是审完的,身上不沾事的,你就放心买回去!”
那素日神气的邹管事便在栅栏中,如今垂头丧脑的,让人挑挑拣拣,她女儿荷依偎着她,二爷要托青州刺史保下她的,不过她不肯留下,陪着邹管事,只求能与阿母被卖到一处,仍旧母女相伴。
见季胥看住那些奴婢,尤鲁道:“你让我打听的那个赖夫人,倒是审理完了,不过她从前做的矿奴采买,身上沾了案子,一时倒还卖不得,恐怕案子结束要充作城旦舂。”
就连季胥姊妹仨并小幺,后来也在官员面前回过话,虽说郡守府的户籍上,小幺是作为奴婢记录在册的,但她是被略卖来的,这里头又涉及到肖妇人那桩还未破获的略卖案。
这小幺记得家在长安,旁的倒也比划不出来了,因先复了她的民籍,暂由季胥带着。
据尤鲁说,牧平侯在涿郡与燕国两地奔波,那燕王已经被看守起来了,待呈上其谋逆的罪证,等候旨意发落。
“这是兄长给你寻的药膏。”
尤鲁送她们自郡廷问完话回驿站厢房时,从怀里掏来个鱼雁纹的青铜小盒。
季胥打开来,里头膏体如玉,扑鼻一股清凉之气。
“连日的快马加鞭,恐怕你受不住,这药膏可涂于痛处,这是兄说的。”
尤鲁这大老粗羞着张脸将话传完,飞快的跑走了。
长久的驾马赶路,季胥这两条腿都是充血似的胀疼,这持握缰绳的手心也是,比平时厚了一圈,抓握时有明显的肿胀感,还有些磨破了。
田氏、两个妹妹相认时就问她的手怎么了,原也打算去买点药来搽的,只是她们母女身上没几个子。
季胥原先贴身保管的一对玉带钩并环佩,也在回程途中交给二爷了,此时应该也充了公了。
田氏在里头卖矿谋的五两银子,早在之前为着寄回家二两,去了一两的邮钱,后来接接连连托铁官买那料子来孝敬赖夫人,给女儿传信也都耗尽了。
五个加起来,也就季凤从府中带出来的六十个子,暂时也买不起药,季胥得了这样一小盒上好的药膏子,搽了清清凉凉的,止痛消肿,两日下来好多了。
“阿姊,那郡守府还是把守的铁桶一样,我问那甲兵,要守多久呢,甲兵不理睬我,只赶我走,
是那边上好心的百姓说,自然得到案子了解了,我说了解之后就能进人了?
他们对我摇手,说这是私宅,这一任郡守倒台了,还有新上任的涿郡太守住进去呢,哪里就能让你进进出出了。
这可怎么办,咱们那七十五两的银钱,岂不是要永久的埋在那地底下了?那些百姓说,抄家都要掘地三尺,也不知有没有被那些甲兵挖去,这都是阿姊多少日子辛辛苦苦攒的,若真当作它郡守府的东西充了公了,又向哪处说冤去呢。”
季凤从外头回驿站来,一时悔恨无极,那会子逃出来,怎么也该将那些家底给挖出来的。
“杀千刀的汪老贼!祸害了咱家的人,还要祸害咱家的钱,阿母是老了不要脸的,我上那府门前哭去,七十五两,我的姑舅大母,我的好阿娇,你也太有能为了,攒下这些钱,能吃用多少年了。”
田氏心里怒一阵,喜一阵的,说话就要出门去。
她身上还是黑黑的,尤其指甲缝里,那铁矿的黑色像是浸透在皮肤里了,一时也洗不白净,得靠时日养回来。
被季胥拉住了,“阿母先别急,那些甲兵也不过是听上头的话办事,你到他跟前哭破了天,他就是心
软了也不能放咱们进去呀,再等等,等他回来了,这事他问过我的。”
这日,驿站厨房飘出一股霸道至极的香味,勾的连日办案的官员们饥肠辘辘。
“今日的厨啬夫开窍了?”
“真香啊,总算不用吃粱饭配菹菜了。”
他们多是西京,甚至全国各地调来的官员,吃不惯幽州的饭菜。
这幽州吃黏糊糊的梁饭,做幽州菜的厨啬夫粗犷豪迈,炙肉烩菜重复的做。
这炙羊肉起头吃了还连连叫好,吃多了起了一嘴的火泡;这厨啬夫做的烩菜偏偏又千奇百怪,柰果烩苦菜,安石榴烩菲草,甜不甜,咸不咸的,时日一久都用咸菹菜就粱饭吃了,或是肉脯泡水饭吃,吃久了人都消瘦一圈。
等放了晡食,各人就坐一看,还是奇葩的果品烩菜,嗅着也不是先前那勾人的香味,底下官员叫道:
“厨啬夫,你做了啥好吃的,背着我们自己享用了?”
“也端出来,让我们尝一尝啊!”
“就是,偏我们还吃老样子的烩菜。”
“何曾有这样的事?许是西市那里头,卖烤饼的香味飘到这里来了。”
厨啬夫胡诌道,他是知道的,这都是那季姓女娘借了他厨房,做出来的香味。
据那女娘说,一道是栗子炒鸡,一道是黄芽菜煨咸肉,再一道鹌鹑小羹汤,用的不过是驿站的陶豆所盛,摆开来却十分的灵巧动人。
“胡说!我分明闻着了栗子与鸡肉的味道!”有那鼻子机灵的驳道。
“这时节哪来的新鲜栗子呢,你们休要乱猜了!再不吃饭菜该凉了。”
厨啬夫搪塞道,这时节的确是没有新鲜栗子,但燕地多的是风干栗子挑来卖的,那女娘用的是风干栗子,炒出来一样的香绵可口,他尝了点,那滋味是真好。
这些官员仍旧不依,要他将那好东西端来。
季胥将厨房收拾好了,借了驿站三个相叠的捧盒,正将菜装了进去,只见厨啬夫来将她拦住求道:
“这下可好,那帮官员跟嗅着腥味的黑猫似的,直要我给他们好吃的,我实话说给他们听,也故意的不信,明里暗里的挑我呢,女娘若不做亲手替我做些给他们,倒教我难堪了!”
季胥道:“这有何难,只是我如今不得空,明日,明日我原样的替你多多做了来,他们吃了也不好再吵闹了。”
厨啬夫连连应好,拿这话去前头说了。
季胥听尤鲁说,燕国那边基本审理完了,牧平侯今日会到涿郡这边,特做了饭菜来,送至牧平侯的厢房了。
这饭还是南边的稻饭,他祖籍虽在青州,但长于吴地,想必吃这稻饭要比梁饭麦饭更为习惯。
她听见外头将马勒停的声音,摆好这些便要起身出去,尤鲁道:
“你走了,这些菜的花样我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和兄长说两句话再走也好呀。”
话糙理不糙,况她是有事来的,因此等在门口,只见牧平侯不似那些宽衣博带,头戴进贤冠的文官,皂衣手脚处都绑了漆色行縢,马靴跨过门槛进来,奔波两地,肤色越发如麦了,气势迫人,更像是穿越麦田的豹子。
“我听说你要回来,做了些菜,不知合不合你胃口。”季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