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室小得连胳膊都伸不开,墙上是前人用指甲留下的刻痕,床头对着蹲坑,又不能出去放风和上工,除了暖气管道偶尔爆裂会发出一声闷响,随后又归于死寂——
在这个连时间都冻僵的地方,连绝望和毒瘾都显得格外缓慢。
只有管教按时按点送来的窝窝头和咸菜,告诉他一天又结束了。
此时,铁门上的小窗口刷一下被从外打开,一方托盘塞了进来。
“吃吧。”
和平常不同的气味钻进鼻尖,宫谐抖着眼皮一瞧,今天送来的竟然不是窝头稀饭就咸菜。
而是驴肉火烧和豆浆!
尽管就两片肉,也足够让锦衣玉食大半辈子的宫谐口水直流了!
带着铁锈味的呼吸一喘,他饿虎似的弹起身,抓起托盘里的食物就往嘴里塞。
吃到一半才打了个嗝,猛然抬起头。
“……今天吃这么好。”宫谐茫然地盯着铁栅栏下的黑影,“断头饭?”
黑影只是笑了声。
“回答我!”宫谐激动地把托盘往地上一摔,“我明明是无期,你们为什么送断头饭,我还没到死期——!”
“嘘。”黑影轻轻蹲下身,竖起手指。
宫谐瞪大眼,他认出了眼前这个人——
“你、你不是管教,你怎么混出来的!”
黑影的手指从铁栏杆之间伸进去,捏着宫谐吃得油腻腻的嘴,平静抛下一句话:
“想离开,就别啰嗦!”
第107章
1997年的新春,在喜气洋洋的春晚小品《红高粱特工队》和歌曲《春天的故事》中拉开了帷幕。
季银河年后第一天上班,刚走进天都分局刑侦大队,就看见于京悠闲地踩在小板凳上,一边哼着“在祖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一边将“为创造美好的未来而共同努力”的标语贴在办公室新刷的大白墙上。
赶在年二十九的深夜,他们顺利抓住了春运火车上的窃贼,将人扭送进看守所,然后各回各家,欢欢喜喜地过了个平安年。
说起来,这还是于京进公安系统后度过得最顺利的一个春节!
基层警察之间都流传着一些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大家常年跟凶祟打交道,背地里少不了都悄悄信点运气和玄学,平时求个护身符,穿个红裤衩什么的——不求案件能全部办结,但求少点加班,有空多陪陪家人。
大家把逻辑一盘,在这风调雨顺的春节之前,整个分局里只有一个变量,那就是小季队长的到来。
因此于京和哼哈二将表面上没说什么,内心却又对季银河亲近了几分。
只希望这位“锦鲤”能在天都分局多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接到的案子都像紫藤巷灭门案中案一样,顺顺利利将凶手拿下!
而小季同志对此毫无察觉,只想趁着回省厅前,多积累点基层经验。
这一年也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年。
香江将在7月1日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城里流行起了千禧风,新百大厦成日放着刘德华和王菲的歌曲,初春刚过就撤下皮夹克和踩蹬裤,卖起了夏日的裹身连衣裙、彩色小吊带和低腰牛仔裤;
江潭的第一家网吧在市中心步行街上
开业,但计算机对老百姓还是个陌生的物件。季银河下班后去练习打字和制作幻灯片,捧着盗版《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的老板当场高兴地送了她一张3.5英寸软盘。
在这股时代的浪潮中,小季队长带领天都分局的同志们又顺利地破了几个案子。
第二次严打即将接近尾声,社会治安稳定了不少,但依然需要开展扫黄打非等常态化工作……
加班变得规律起来,不用没日没夜办案,恰好陆铮过年回京州去公安大办了延长借调的手续,顺便去图书馆借了十几本刑侦学和心理学书籍,季银河便乐滋滋地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里。
有时候刚学会几个审讯的套话新招,就迫不及待在刚抓来的嫌疑人身上试验,一套又一套丝滑小连招让于京和哼哈二将老葛等人目瞪口呆。
连局长卢季同都时不时过来旁听,顺便蹭两口连姐小吃店的新品。
看着犯人忽然被诈出真话的懊丧表情,卢局笑得四仰八叉,拍着从审讯室走出的季银河道:“真是后生可畏啊!我都不想把你还给省厅了,要不就在咱们这,过几年我打报告给你提副职,二十多岁的正科级,在咱们区里可以横着走啦!”
这会儿连旁边的于京都点起了头,放眼整个天都分局,只有提拔季银河才会让他心服口服。
然而小季同志笑着摆摆手,“卢局谬赞,我这些把式就是闹着玩罢了,有的根本不实用,上不了台面……真要说基层经验,您和于队才是我的榜样!我还得多学习呢!”
虽然是婉拒,但哄得天都分局一众人眉开眼笑。
当然,就算情况合适,季银河也不打算在基层公安干一辈子。
就在前几天,她收到了一封来自首都的邮件。
——那篇根据乌思佳案件而撰写的犯罪心理探讨论文,已经通过国家级刊物的终审,即将正式发表!
省厅内部已经得知这个重大消息,祖永新昨晚打来电话:“小季啊,厅里为有你这么一个给汉东公安争光的同志而感到十分骄傲,班子们开会决定了,提前结束你的基层锻炼,四月就调你回京州,担任特殊刑事案件小组组长一职!”
季银河不解,“特殊刑事案件小组?”
“就是你们之前的严打小组。”祖永新乐呵呵地说,“现在严打不是常态化了嘛,再叫这个名字不合适,正好刑侦局有位副局身体不好,提前退了,我们打算让谭丽补上去。厅里呢,又需要一批人来办大家都觉得棘手的案件,就由你们这个小组直接转化过去,我们都觉得很好,会议一致通过!”
小季同志抓着电话心潮澎湃,眼光闪闪发亮。
大家都觉得棘手的案子,那得多有意思啊!
她轻轻咳了声,一点都不谦虚地说:“好!谢谢领导,我一定尽全力努力工作,不辜负组织对我的期待!”
“好好好!不过确实得把你快点调回来了。”祖永新哈哈大笑起来,“毕竟公安大的邢教授已经催了我好几次!你不回京州,我看小陆的借调还得延下去!”
“……”季银河抓抓脑袋,嘿嘿地笑了两声。
*
半个月之后,印着季银河大名的刊物和省厅刊发的调任文件就同春日和煦的微风一起,吹进了天都分局的大门。
“——哎呀!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小季她人呢?”
刑侦大队办公室里,卢季同抓着文件跟陀螺似的冲了进来,晃得哼哈二将一阵眩晕。
“季队和陆老师上看守所找犯人谈心去了。”坐在桌后吃橘子的于京缓缓回过神,第一个跳起身,“什么,她要回京州了?”
“是啊,省厅才传真过来的文件。”卢季同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杂志递过去,“小于,你看看这是什么。”
“天呐!这是公安部出的期刊吧!”牛大志一脸没出息地伸出爪子,像摸金子似的摸了摸封皮上季银河的大名。
桑向阳就淡定多了,看着卢局惋惜道,“小季队长前途不可限量,能跟她共事一段时间,已经算咱们走运了。”
卢季同点头,掬了把辛酸泪,“是啊……我就不该劝她留分局,是我唐突了未来的领导啊!”
牛大志晃神,“以后咱们是不是就吃不到连姐小吃店的炸鸡柳和土家族掉渣饼了哇?”
“好了好了,别在这伤春悲秋,咱们不如好好想想散伙饭怎么请。”于京呼出一口气,将期刊端正放在季银河的办公桌上。
卢季同当即表示:“谁都别跟我抢,她来局里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我,我先请!”
“您当然可以先请,不过话说回来,季队报道那天,我们仨在楼下就见着人了。”于京纠正道。
卢季同想了想,“那咱们就各请各的,务必让小季和小陆感受到我们的依依不舍!”
众人:“妥嘞!”
于是一来二去,你来我往,再加上这段时间是立案的淡季,这场散伙饭就零零碎碎进行了小半个月。
临走之前,季银河帮忙给省厅打报告配来的电脑已经安装到位,另外她还给分局里经常来往的和没打过交道的同事们都发了连姐小吃店的打折券。
陆铮则在分局找了个空置的办公室,整理出一个角落摆上书柜。
到了临走那天,卢局带着刑侦大队一群人,一直送到门口的吉普车上。
“太感谢了!”卢正义拍着两位同志的肩膀,“期待下回相聚!”
“好嘞!欢迎各位去京州!”季银河笑眯眯地上了主驾,“咱们分局有了什么好玩的案子,也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一言为定!!”
大吉普在温暖的春光和明媚的花香中朝京州方向驶去。
而与此同时,梅清苑里的季建国和连翘正对着大黑板冥思苦想。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跟进两本原书的主角——
可苏月和宫成功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各自的轨道上。
韦曼丽已经被执行死刑,剩下的苏逸云、童安和宫谐等人似乎都被老老实实地关在监狱里。
原本因交集而变得疯疯癫癫的丁同光,也忽然在一场高烧后神智清明了起来。
——就好像背后有一双眼睛发现了世界的异变,手指轻轻一点,将一切拨回原位。
秩序重新变得井然,但连翘和季建国始终放心不下,每周都要给女儿打一次电话,询问她最近的情况。
小季同志的生活除了办案只有办案,而且这些案子也都与两本原书毫无关联。
不过有一次打电话时,女儿一句随意的漫谈还是让连翘心头陡然顿了一下。
“我一直觉得林芳的转变很奇怪。”季银河说,“从侧写来看,林芳对姚有禄的暴行一直秉持视而不见的态度,就像后来的何菱一样,怎么会忽然就甘愿为女儿杀夫了呢?”
连翘嗯了声,“……所以你怀疑,当时动手的还是姚玉兰?”
“是,只是我们没有找到任何证据。”季银河轻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姚玉兰杀害何菱和丰小静的事实确凿,如果姚有禄也是她下的手,承认事实,法院给出的终审不会有任何区别
……她和姚秀兰都完全没必要撒这个谎。”
连翘拽过纸笔,将这件事草草记下,又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林芳杀姚有禄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对吗?”
“对,十六年前。”季银河问,“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连翘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挂断电话,她和季建国把那张纸贴在墙板上,徐徐沉思起来。
如果姚家姐妹没有撒谎,那么林芳确实忽然性情大变,为女儿杀了丈夫——
这种转变,会不会也与世界的融合有关系呢?
难道从十几年前开始,书中人就会受到影响,性格发生崩坏了吗?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会不会还有更多类似的情形出现?
这个书中世界的运行会再一次脱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