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何菱的学生写下的文字,却板正严肃得像政府汇报材料,用词无比空洞。
“您看过这些周记吗?”季银河问。
“没有。”谢老师嗤笑一声,“这些小屁孩肯定在里面写谁暗恋谁啦,还有什么港台情歌歌词啦……早就看腻了!”
季银河没说话,只是把手上的本子递给陆铮。
陆铮看了一眼,也明白了问题所在。
“最后再麻烦您一件事。”季银河转向谢老师,轻声道,“麻烦您把语文课代表家的电话号码给我。”
……
“警察姐姐,您说周记啊……”语文课代表怯生生的语气从大哥大里传出来,“其实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发生了什么?”季银河用循循善诱的语气问,“和何老师有关吗?”
语文课代表犹豫了几秒,才吞吞吐吐地说:“班里有个同学,小时候过得不大好,又喜欢上了校花,表白被拒了,他把这件事写在周记里,结果何老师她……她把这篇周记拿到广播站朗读。那个同学觉得很丢面子,非常痛苦,一度想跳楼,还是班长带着我们这些班干把他劝了下来。”
“……”季银河瞬间冒出一脑门子火。
用连翘的话来说——这就是霸凌,而且是老师霸凌学生啊!
“你们没告诉班主任吗?”
“说了,但谢老师觉得我们小题大做,他认为学生就该学习,不能早恋。”语文课代表叹了口气,“而且大家都知道,何老师家里有钱,和别的老师关系又好,我们也闹不出什么结果……马上就要高三了,大家只想安安稳稳毕业。”
“……”季银河用手托住额头,难怪他们的周记都写成这样!
在原地踱了几步,喝了口陆铮递过来的水,她沉声问:“你觉得何菱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我、我不敢评价她……”
“没事。”季银河深吸口气,“我用我的警官证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
语文课代表停顿了许久,低低吐出几个字眼——
“我觉得她……很虚伪。”
第95章
与此同时,五十公里之外。
寒风萧瑟吹过朝江村凋敝的灰瓦,路面覆盖着一层污黄的雪泥,破旧的大吉普在村口大槐树下停住。
于京和牛大志跳下车,走向前方带路的邓州市滨元县警车,向主驾说了声“感谢”。
“客气什么,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同志,劲往一处使!而且你们季银河队长昨晚亲自给我们队长打了电话,当然要尽地主之谊!”滨元县局的刑警咧开嘴,向村北侧一指,“三组十五号,就是姚有禄的户籍所在地,他的两个女儿现在也登记在这里……对了,我们今早问了巡警,隔壁十四号应该有人。”
于京礼貌微笑,“好,我们这就去问问。”
“行,那我就回县局了!”刑警指指大哥大,“于队,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好嘞。”
滨元县局的警车掉了个头,朝来路呼啸驶去。
牛大志摇摇头,跟着于京往村里走,咕哝道:“季队面子真大啊!”
“省厅下来挂职,大家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于京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的牌号,“所以我呢,一开始是不想把这个灭门案让出去,不过现在也想通了——咱们就顺着季队和陆老师的意思把案子办好,往后咱队好处一定少不了!”
牛大志比了个大拇指,“识时务者为俊杰,您是这个!”
“贫!”于京笑了声,在姚有禄家门前站定。
生锈的铁门上还贴着去年的春联,被日晒和风雨腐蚀得褪色发黄,屋檐下挂着一条湿漉漉灰扑扑被鸟吃得只剩骨架的咸鱼。
——看起来很久无人居住的模样。
于京和牛大志对看一眼,心叫一声不好,抬手敲了敲门,喊了声“警察!”
意料之中,无人应答。
于京等了几秒,抬脚往不大结实的门锁上一踹。
吱呀一声,铁门应声而开,一阵带着灰尘的寒气从里面冒了出来。
于京和牛大志咳嗽几声,挥着手走进这间小屋。
同样是自建房,这里比何菱丰胜奇的独栋小楼破多了,只有小小两间房,外面是厨房,中间摆了一张木桌,两把椅子,里面放了两张铁床,一个木柜。
住在这里的人显然离开得很仓惶——床铺散乱,褥面袒露,好像有人临时拆了被套用作包袱皮,柜门也是敞开着的,几件女式衣物落在了地上。
于京走过去看了几眼,除了几根头发丝和镜子上的指纹外,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踱到外间,牛大志在灶台前,一手拎着锅盖,一手嫌弃地捂住口鼻。
“要不是天冷,这锅里恐怕都要长蛆了!”
于京对着那团酱色的食物看了一眼,眉头紧皱,“西红柿鸡蛋面……不对,没有鸡蛋。”
牛大志叹气,“俩小姑娘也挺可怜的,能看出来放了多久不?”
于京以前在技侦帮过忙,拿起一双筷子翻了几下面条,判断道:“大概两三周吧。”
两人眼一对——这还真跟灭门案发生的时间对上了!
于京让牛大志拿出证物袋,把面条、指纹和头发都装了起来,然后准备去邻居家问问。
十四号住着一对热情的老夫妻,听说他们是警察,询问姚家的情况,就把人请进屋内,还递上了茶水。
“——我们在朝江村住了几十年了,整个二组没人比我们更清楚他们家的事!”
于京点点头,拿出录音笔,“姚有禄什么时候带妻女去江潭的?”
“就改革开放那年,78年!”老夫妻中的妻子说,“他们家有家传的手艺,以前就在我们这村子里卖卖,后来新闻一出来,一家四口就琢磨着出去闯荡闯荡,孩子也能去大城市念书嘛。”
“对!没过半年,就听人说他们在江潭生意做得可好呢!”她老伴跟着补充道,“大家都很为他们感到高兴!”
“嗯。”于京点点头,“那……林芳、姚秀兰和姚玉兰是80年回来的?”
“时间嘛,差不多。”老太太脸上露出一丝隐忍,“不过林芳我们可没瞧见啊,只有玉兰和秀兰两个小丫头!”
“对!我还问过玉兰你爸爸妈妈上哪去了呢!”老爷子摆摆手,“不能提,一提就哭,久而久之也没人问了。”
牛大志不解,“村委会不管吗?”
“嗐,那会儿没现在管得严格,特别那十年发生那么多事,大家早都见怪不怪了……我们寻思着哪有父母主动撇下孩子的呢,肯定在外头就没了呗!”
“……”于京低下头,在林芳的名字上画了个圈,“二老觉得这家人脾性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仇家?”
“仇家啊,没听说过。”老夫妻思忖片刻,“姚有禄这个人,对外人还不错,对内呢,说好听点是有个性,说难听点……”
“直说。”
“他那眼神看人……阴得很!”老太太压低了声音,“真不是我俩说闲话,他们那桃酥手艺是林家家传,姚有禄为了学这个才入赘林家的!……刚结婚那会他对林芳还不错,后来林芳生了两个女儿,身体不好,父母又都走光了,他就越发看不上这个老婆,有时候我们还能听见……他俩在家打闹!”
牛大志嗤笑一声,“都说林芳身体不好了,还怎么对打,
我看就是男的关起门打老婆!”
“……”老夫妻不说话,等于默认了这个事实。
于京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难道姚有禄是被林芳杀死的?
可林芳的身体不好,而姚有禄是个正直壮年的男性……
她杀得了他吗?
于京深吸口气,“说说姚有禄的两个女儿吧。”
“玉兰秀兰这两个孩子都挺好的。”老夫妻俩立刻口若悬河,“懂事、老实、善良、聪明!从小就会给姚有禄林芳两口子当帮手,学习成绩又好……哦对,玉兰因为长得漂亮,老被村里的小男孩骚扰,林芳干脆把她送到村西头的拳师那去,学了五年武术!”
于京扬起一条眉毛,“那秀兰不漂亮?”
“秀兰嘛……”对面两人吞吐一阵,“漂亮是漂亮,就是脸上有块红色胎记,指甲盖大,长在眼睛下面……”
“红色胎记?”
于京眉毛倏然皱起,这可是个非常显著的外貌特征啊……
他和牛大志又问了几句,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留下联系方式,离开朝江村二组。
这一次走访问出了不少线索,两人急着赶回去汇报,步伐迈得又大又快,匆匆登上停在村口的警车,“呜”一声踩下油门。
直到大吉普消失在苍茫的乡道尽头,一道矮小的身影这从隐秘处走出来,四下看了看,然后戴紧毛线帽,低着头钻进身后荒芜的密林。
*
江潭市,天都区。
从城关中学出来的季银河和陆铮走进路边一家炒粉店。
下午要去丰奇胜工作的台商协会,他们打算在这随便应付一顿午饭,顺便商量下下午的走访对策。
“老板,两碗红烧牛肉炒粉,要肥瘦适中的新鲜牛腩,加点生烫的小青菜,汤底不要太油,不要太辣,不要太咸,多放香菜。”
陆铮熟稔地点了单,又去前面的柜台拿了两瓶热豆奶,给季银河暖暖手。
然而小季同志却用手拖着腮,有些丧眉耷眼。
就在十分钟之前,她接到留守在天都分局的桑向阳的电话——
“季队,您和陆老师还没去台商协会吧?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赶紧跟您报告一声!”桑向阳激动地说,“于队我们前几天之所以没问出什么来,是因为那个协会的人特别恶心!”
季银河不解,“恶心?”
“对!”桑向阳气呼呼地说,“他们那儿的人特别高傲,说协会里都是台商,丰奇胜是秘书,接触的是保密材料,收特殊部门管辖,不准我们进办公室!”
“说了是警察也没用?”
“没用!我们还给卢局打电话了呢!”
季银河想了想,“能正常问话吗?比如说问一问丰奇胜的工作表现,人际关系之类的——”
“不能。”桑向阳语气低沉,“他们知道我们是警察后,就什么都闭口不谈了。”
“怎么能这样!”上班这么久,季银河头一回心里直冒火,掐了下眉心道,“这么大的命案,警察上门调查,不是天经地义吗?”
“可不嘛,于队那两天气得不轻,刚好您又上队里来了,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