镊子从死者裤子口袋里夹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油纸。
这种刷了桐油的牛皮纸通常用来包装食物,很少收到水和空气的侵蚀,因此能在地下埋上十几年,倒也不算奇怪。
季银河和于京一起蹲下来,观察油纸上的图样。
“好像什么糕点……”于京咕哝。
“是桃酥。”季银河瞳孔微眯。
作为一名地地道
道的江潭土著,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市中心四牌楼就有这么一家桃酥店,连翘带她去过几回,还想花钱跟人打听配方。
当然,老板以“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外传”为借口,拒绝了连女士的请求。
小季队长摸出大哥大,当即决定给亲爱的母亲大人打个电话。
“……啊,是有这么一家店,在江潭很有名,为了这个配方,我三顾茅庐嘴皮子都要说破了,也没能把人说动。”
季银河连忙把油纸上面的图样给连翘形容了一遍。
“对,就是那个桃酥的图案,他们家招牌嘛,整个江潭仅此一家。”连翘在听筒那端顿了顿,“我记得老板好像是天都人来着。”
季银河眼皮一动,“那个老板是男是女,当时大概多大?”
“男的,四十多吧。”连翘说,“不过那家桃酥店当时火爆全城,只可惜开了两年就关门了……对,我记得很清楚,就在你七岁生日那天,店门口排了好长的队,但是一直不开门,我和你爸还纳闷呢!”
“我七岁……”季银河在心中默默算了下,“那就是1980年,距离现在十七年,四十多岁的男性店主……”
就在她对着大哥大喃喃时,陆铮和葛卫东已经完成了初步尸检。
“——死者是男性,年约四十五岁,没发现明显外伤,具体还得带回分局做检验。”
性别相同,年纪相同。季银河吞了口唾沫,“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桃酥店的老板!”
她把连翘在电话里说出的信息跟众人说了一遍,于京固然觉得巧合,但这也是他们现在唯一查到的最大可能了。
因此只好嘴硬地说:“也未必就能对上号……不过突然失踪的话,他的家人当时可能报了案,而且工商部门或许也登记有相关信息,一查便知。”
季银河兴高采烈地举手拍了下掌,“于队,线索这不就来了嘛!技术人员做好收尾工作,其他人收工,立刻回去整理物证,展开调查,让市局的领导们看看咱们天都分局刑侦大队的本事!”
第92章
“……没道理啊。”
天都分局档案室内,季银河“啪”一声阖上1980年的报案统计,一脸不可置信地说:“这么大一个人——小有名气的糕点店老板,正值壮年有家有口的男人,通常来说应该有相当固定的家庭构成和人际关系——怎么会在突然消失后,无人报案呢?”
蹲在地上整理档案盒的于京耸耸肩,“那会儿咱俩都在上小学,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呐!”
“……”季银河抓抓脑袋,“当时主管刑侦是哪位?可以询问一下吗?”
“嗐,老黄,早八百年前就退休了!”于京扭头摆摆手,“问也没用,上个月市局询问老黄一起86年的连环杀人案,足足死了八个,他连想凶手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这种小小的失踪案,他铁定不记得!”
“……”话虽如此,季银河向来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当即找到老黄家的座机号码,抓着大哥大打了过去。
是老黄家人接的——老同志已经确诊了脑梗,别说案子了,自己名字都说不利索啦!
小季队长寒暄几句后无奈地挂了电话,思忖片刻,转而拨通江潭工商所的号码——
1978年,江东省开始实行工商登记政策,这家小店应该也被纳入其中。
如果能查到店主姓名的话,就可以从户籍科的档案里找出此人的家庭情况和社会关系了!
“您好啊季队长,根据您给出的信息,四牌楼确实有这么一家,叫姚记桃酥。”工商所的同志十分配合,当即就把当年的资料翻了出来,“登记信息上写,老板姚有禄,家住天都县紫藤巷。”
“对!”季银河目光一亮,“就是这个人!”
她在笔记本上刷刷写下“姚有禄”的名字,于京会意地抓起本子,回办公室给派出所户籍科打电话。
电话里工商所的同志说:“姚记桃酥的当时租用了四牌楼的门面,80年9月,负责那一片街道的同志上门进行例行检查,这才发现人去楼空……我们联系了房东,姚有禄的房租交到了10月,所以房东没有发现异常。”
“后来呢?”
“后来……就没什么了,那年头政策刚出来,实行起来还比较乱。”工商所同志苦笑一声,“10月过后,房东便把门面盘给了别人。”
“……好吧。”
虽然没有挖到太多有效信息,但好歹知道了那具被埋了十几年的尸体的大名,季银河礼貌谢过对方,然后挂断电话。
一转身,于京已经拿着派出所传真的文件走了过来。
“姚有禄,男,邓州人,35年出生。”他一板一眼地报告道,“妻子林芳,是比他小两岁的同乡,生了两个女儿,分别叫姚玉兰和姚秀兰。事发当年——也就是1980,分别是16岁和11岁。”
季银河偏了偏头,“有他妻女80年之后的信息吗?”
“有。”于京撇了撇嘴,“82年全国第三次人口普查中,有工作人员去了紫藤巷,当时门窗紧闭,无法联系上林芳和姚玉兰姚秀兰,因此三人被认定为失踪。后来房屋被收归国有,辗转几手,直到91年被何菱和丰奇胜买下,这两就是灭门案中的受害者夫妇。”
季银河深吸口气,一边往刑侦大队办公室走,一边在脑中慢慢梳理线索。
路过法医室大门时,还看见塑料隔帘里晃动的人影。
陆铮葛卫东带着几名从其他分局借来的法医同志,为这四名跨越时空的死者——姚有禄和丰奇胜一家三口,做认真细致的二次尸检工作。
季银河只顿了半秒,就抬起如风的脚步,直到办公桌前才停下。
按照习惯,她依然在这里设了一块大黑板。
在哼哈二将的努力下,现在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这起案中案的线索。
“……季队,您看,这就是我们接警后到达案发现场,三名死者的情况。”牛大志指着一张硕大的示意图说,“何菱后背砍伤,俯卧在一楼厨房里……丰奇胜前胸砍伤,倒在二楼走廊上,而丰小静死在床上。另外,他们家的菜刀失踪,推测应当是作案凶器。”
季银河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牛大志接着说:“我们初步判断,凶手从一楼大门进入,先杀害了在厨房忙碌的何菱,然后前往二楼,
杀害了丰奇胜和丰小静,擦除所有痕迹后,从一楼大门离开。”
“大门被撬了吗?”
“没有发现撬锁痕迹。”桑向阳接过话,摇了摇头,“凶手可能是熟人,也可能是打劫的生人……于队说,咱们这是县城,老百姓喜欢开着大门生活,既通风,又能表示家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于京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正为自己细致入微的观察而感到洋洋得意,就看见季银河轻轻摇了摇头。
“我还是倾向凶手是熟人。”小季队长摸着下巴沉思,“你说的情况确实存在,但一来,何菱是城市女孩,对隐私要求较高;二来,最近是冬天,天气极度阴冷,家家户户都烧起煤球炉,他家要取暖,又设有排烟管道,完全没有开门的必要。”
“……”
哼哈二将大气都不敢出,于京上扬的唇角刷一下掉了下来。
不过仔细想想,季银河的说法还真让他找不到半点能反驳的地方。
他是个把真相和身为刑警的职责看得极重的人,就算面子上挂不住,心里却对这个小姑娘的破案能力愈发心服口服起来。
别扭了两秒,于副队长抬手递过来一沓笔录。
“……喏,这就是我们这几天的走访情况。”他抿抿嘴道,“我和老桑大牛问询了何菱丰奇胜的同事亲友,全都毫无头绪……或许您的慧眼能看出点值得深挖的异常。”
季银河垂眼,快速将纸上的文字扫了一遍——
何菱今年28岁,是天都县城关中学的语文教师。
家里的瓶瓶罐罐和各种衣裙不少,可见这是一位面容姣好、热爱打扮的年轻女同志。为了排除情杀或见色起意,案发后的第一天,于京便带着哼哈二将走访了城关中学。
可惜现在正值寒假时期,教师都不在岗。于京从教务处值班人员那里找来电话簿,给何菱的同事一一打去电话。
没想到,结果却让他十分头痛。
“何老师啊……接触不多,挺漂亮的。”
“跟小何老师搭班的第一个学期她就休产假生孩子去了,具体情况也是不清楚不清楚的。”
“你问何菱啊,是,我们确实一个办公室的,但她很少和我们说话,下了课就出去逛街……听说家里有点背景?”
“小何人还行,在我们学校工作了快七年吧,也没跟别人发生口角。”
于京抓了抓额角,只能把目光转投向29岁的丰奇胜。
作为何菱的丈夫,这个男人的出身就清苦多了。
丰奇胜人生的前十几年都在农村挣扎,幸好成绩不错,考入江潭师范成为何菱同学。1991年二人毕业后便立刻喜结连理,住进了紫藤巷的二层小楼。
小季队长看了看两人的结婚时间,又比对了一下丰小静的出生日期。
——只差了五个月。
她挑了下眉头,没多说什么,继续阅读丰奇胜的工作经历。
何菱的父亲曾任江潭市台商协会会长。这本是个闲差事,然而这几年来江潭做生意的台商港商越来越多,协会也愈发壮大,琐事繁多,在女儿女婿成婚的第三年,何父就因脑溢血突发死亡,何母三个月后也随之去世。
幸运的丰奇胜则在半年前被岳父亲自调进协会,担任办公室秘书一职。
何父是协会的创立者之一,人虽然走了,但业内的江湖地位并不会即刻散去。
看在这位大佬的薄面上,众人即便不认可丰奇胜的出身和能力,也对他留有几分体面。
因此于京走访了一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得到的只是“小丰这个同志人挺老实的”、“丰奇胜啊,人还行,长得不错,又没在外面乱搞”、“要说缺点,就是对工作不够上进,每天踩着点回家”、“话说他家不就一个女儿嘛,以后都要给别人当媳妇的,养老还不得靠自己”云云……
一整天下来,半个可疑的人选都没有,于京只能挫败地举起海鸥相机,给丰奇胜办公桌拍了张照,就此打道回府。
此刻,季银河抬起头,盯着那张贴在黑板右上角的照片,眸光凝起。
丰奇胜的办公桌不大,堆着些零乱的资料,正中绿色垫布上铺了块玻璃,几张照片压在其中——几张全家福,还有一副女儿丰小静的五周岁纪念照,确实符合他顾家爱妻女的性格。
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端倪。
于京抱着手臂站在旁边,一副“我看你能有什么能耐”的表情。
季银河收回视线,“辛苦于队了,我和陆老师还会再去找他们谈一谈。”
于京竖起一边眉毛,“你是觉得我隐瞒你线索了?还是觉得我走访得不够多,你还得亲自跑一趟?”
“不,只是有些真相并不能从语言中说出。”季银河淡定地说,“你得注视他们的双眼。”
“……”于京从鼻腔里出了口气,“行,反正腿长在你身上。”
他摇着头拉上哼哈二将踱出去抽烟了,门一关又一开,陆铮拿着第二次尸检报告走了进来。
“老葛技术上没什么问题,不比吕主任他们差。”他点了点两次尸检报告的对比,“这一次我几乎没查出多余的线索——何菱一家三口的死因都是被砍杀,凶器,也就是菜刀在不远处的后巷找到,凶手很有警惕心,没能找到任何指纹。”
“唔。”季银河点点头,接过文件仔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