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竹筏上已经载了两人。
吴氏身子沉,竹筏恐怕是放不下她了,何况她认出那是林姝后心里臊得慌,根本喊不出叫她载她一程的话。
公婆跟二叔一家关系闹得太僵了,而她作为长媳,即便觉得家里做得不对,也不好说什么,故而自嫁进来之后就没有同这二叔一家打过交道。她又怎么好意思在这个时候厚着脸皮求人相帮。
可是——
如今积水还不算深,堪堪没过她的膝盖,但在水里走比在地上走累多了,这雨水也是冰凉透顶,平儿一刻钟就能走到村尾的路,愣是走了许久都走不到尽头。她的双腿已经开始不自觉打颤。
吴氏扶着自己发沉的肚子,暗下决心。为了肚里的孩子,若是林姝再返回来,她就、就厚着脸皮求上一求。
又走了不知多久,落后一大截的林大田几人竟追了上来。
吴氏张嘴,正想对公爹说什么,公爹却直接无视了她和林多仓,错身而过。
她不禁一愣,随即苦笑。
在这个家里,婆母总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她下意识认为公爹是个还算公允的人,只是不爱说话,即便说了也总被婆母反驳,所以显出几分懦弱窝囊来。可如今瞧着,公爹对她也颇有微词,甚至于对她这个儿媳的不满不比婆母少多少。
沉默跟了一路的张腊梅看到吴氏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错身之际,突然出声嘲讽:“慌慌忙忙地赶着走,脸皮都跟老娘撕破了,可你大着个肚子走得快么?你方才不那么硬气的话,我和当家的肯定会搀你一把,毕竟你肚子里揣的可是老林家的长孙,结果你这么快就按耐不住现出原形了!如今老娘不稀罕了,老娘儿子多得是,以后有的是孙子!今儿个你俩便从家里分出去,至于家里的粮食你们一口都别想沾!”
“阿娘,我和媳妇没那个意思,您可别撵我们!媳妇你快跟咱娘道个歉!”林多仓吓傻了,连忙拉着媳妇道歉。
吴氏嘴唇紧抿,不愿服软。
婆母若真的一口粮食都不给她和林多仓,那就是要看她和林多仓去死,到时候是要被村里人戳脊梁骨的,里正也不会放任不管。婆母不过是恼她先前顶撞长辈,故意吓唬她呢。
虽是吓唬人,却到底叫人心寒。她自问嫁入林家的这一年对公婆事事恭顺孝敬,对两个小叔子也是客气有加,尤其是年纪最小的林多粮,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他们这般冷言冷语。
方才她为何要急着走?还不是婆母固守己见,死活不愿离开。
她大着肚子本就行动不便,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她是自私了些没错,可到这种关头,她想活命错了么?
眼下,公婆和两个小叔子皆视她如无物,一个个越过了她。吴氏硬气得一句软话也不说,只是咬着牙,搀着林多仓的胳膊一步一步继续前行。
正走着,先前看到的那竹筏又出现了。
竹筏被雨水冲刷着顺流而下,竹筏上的主人时不时撑一下手中竹竿,那竹筏在暴风雨中竟灵活得如同一尾鱼儿。
见竹筏直直往这边而来,张腊梅几人神色大喜。先前他们离得远没瞧见林姝救人,这还是第一次见竹筏。
“这是哪家的汉子,还有这等本事咧?”林大田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惊喜道。
林多粮灵机一动,忙道:“阿爹,咱带的东西太多,不如让这撑竹筏的阿伯帮咱捎带些粮食?”
林多谷皱眉反驳道:“粮食不成,到时候若是这人偷偷藏了咱的粮却说不小心落到水里,咱找谁说理去?可以让他捎带其他杂物。”
张腊梅忘了先前的不愉快,脑子里全是有利可图几个字,“一群莽子,我和老三直接带着身上东西一起搭那竹筏不就成了!老三年纪小,我又是个妇人,一准能上这竹筏。实在不成哭一哭装装惨……”
说着说着,张腊梅没声儿了。
那竹筏上的人身材虽不高壮,但因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又隔着层层雨帘,压根看不清脸。加之此人有一把子力气在,手中那竹竿一个撑出去竹筏便能划出老远,看上去比一般汉子都有劲儿,林大田和张腊梅一家子都以为那是哪家的汉子,十之八九还是个瘦小的老汉,毕竟甜水村身材矮小的老汉可不少。
结果等那人越靠越近后,林大田一家子险些惊掉下巴。
这、这这哪是个汉子,这分明是个年轻小娘子!
来人还不陌生,正是林大山家那灰溜溜从京城侯府滚回来的假千金林姝!
张腊梅想到自己说的那一番,顿时跟吃了粪一样恶心。
想也知道,林姝绝不可能让他们一家子搭这竹筏!
结果这念头才落,他们便见林姝手上竹竿一撑,脚下竹筏一个转弯,竟稳稳停在几人旁侧。
张腊梅一愣后狂喜,以为这林姝大侄女不计前嫌,想讨好她这个大伯娘,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还因此洋洋得意。
不过下一瞬,她的表情便僵住了。林姝的目光竟越过几人看向了他们身后的吴氏。
“嫂子上来罢,我先载你去后山。”林姝朝吴氏道。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句:“放心,我划得稳,不会让你掉下去。”
“好好,多谢阿姝堂妹!”林多仓反应过来,赶忙替呆傻住的媳妇回道,抱着人就往竹筏上送。
林姝伸手扶了一把,“站稳了,若是害怕颠簸,可以坐下来扶着竹筏边沿。”
等到竹筏划出许远,吴氏还出神地瞅着积水上暴雨击打出的水泡,她眼睫微微一颤,小声道了句谢。
风雨声掩盖了这一声谢,吴氏以为对方没有听到,却闻那撑竹筏的人回道:“等大家都安稳避过了这场水灾,嫂子再言谢不迟。你身子重,淋了这一场雨可得仔细些。”
方才吴氏心中千般委屈都没哭,这会儿听到这话却是眼眶一热,泪水混杂着雨水从脸上淌了下来。
她连忙点点头,想起林姝背对着她在撑那竹竿,便红着眼小声应道:“阿姝幺妹,我晓得了。”
林姝果真不是自谦,划着那小竹筏,换成两条腿需要捣腾许久的水路愣是叫她划拉几下便划拉到了后山山脚。
周野在山脚等着她,见她带了林大田家的儿媳过来,诧异了那么一瞬。不过他诧异的并非林姝带回来这吴氏,而是诧异以张腊梅那极能闹腾又多疑小器的性子,竟就这么放任林姝把她儿媳妇给带走了?
“阿野,你扶嫂子上山,我再去村里看看。”林姝丢下一句便又离开。
周野看她动作灵活地撑着小竹筏离开,眉头微拢,心中生出许多疑惑,只是那些疑惑很快又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拖到这个时候,不管先前信的还是不信的村民这会儿都不得不信了,甜水村是真的发大水了!
村里不乏这个时候才心惊肉跳往外逃命的犟种,但若这个时候才出发,若是住在靠近村尾的地方还好,可若是住在村头,那是决计走不到后山的。林大田一家运气不错,他们走的时机正正好,一路小心仔细些,走到后山没有问题。所以林姝要去接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这会儿才往外逃的村民。
果然,等林姝又一躺返回的时候,还真就找到好几个被困的村民。
有两个实在逃不动了,便爬到就近的一个高坡上,还有一家子连院坝都没出,爬到了自家茅草屋的屋顶上,结果那屋顶塌了一半,吓得这一家子哭爹叫娘。
林姝来回三趟,才总算把这些村民都安全运去了后山。
后山树多草多,村民们进山后往背风的林子里去,多少能避开些雨,还有那经常去后山的小娃子寻了能容纳一两个人的小树洞躲着。可这样到底不是办法,周野便建议靠树搭建几个简易的草棚。
里正对这次发大水的事儿心有余悸,若非周野和林姝,村里还不知如何,此时周野再说什么,他自然是举双手赞同,闻言马上便点了几个踏实能干的汉子听周野指挥。
里正态度如此,其他村民就更不必说了。亏他们先前还觉得周野疑神疑鬼,背地里嘀咕了不少闲话,结果……
唉!这次多亏了林老二家的周野啊!
“周野小子,这棚子怎么搭,你说,我们都听你的!”一个壮汉发话,其他几个也纷纷响应。
“这事儿急,我便不自谦了,在山间搭建草棚我确有些心得。村里妇人孩子多,咱先搭两个出来叫她们避雨。先前我爹娘来后山观察过了,这一片树多背风,枝桠低矮树叶浓密,搭建草棚最为容易,我们这样……”
周野口中这一声爹娘出口,众人晃了下神。
哦哦,这说的是林大山和何氏。周野小子叫得这般顺口,他们险些以为自己记错了,是周野的亲爹娘活着找来了。
山上竹子多,竹子又好伐,周野带着一群手里有家伙的壮汉去伐了些竹子回来。
竹子当支架,再借助大树的枝桠,一个草棚很快便能搭建出来。
山间棕叶芋荷叶这些都不缺,多摘一些搁在棚顶,再割一些树皮搭上去,勉强可遮风雨。
等到十来个简易草棚搭建好,山上所有村民都挤入草棚时,夜晚已悄然而至,外头的大雨也终于转为了小雨。
从山腰处望向甜水村,大半个甜水村尽收眼底,村里的路被大水淹了,茅草屋垮了大半,还有那大片大片的田也都成了一片浑浊的汪洋。
村民们望着这一幕,有人双目呆滞,有人唉声叹气,有人则在草棚里呜咽低泣。
“居然真的发大水了……”
“没了。家没了,啥都没有了,我家走得迟,好些东西都没带走……”
“再等一个月就能割稻子了,我家还种了两亩芋头,这大水一发,田里收成还能剩下几成?劳碌数月的心血都被大水毁了,这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呜呜呜……”
小命和手里的粮食算是保住了,可往后要怎么办呐?
没了新收成,只守着手里这点儿粮,再是省着些吃,怕也挨不过几个月!
一人仓惶茫然下哭泣,许多人也都红了眼掉了泪,更有一些失声痛哭,泣不成声。
第198章 分饼
一时之间,灰暗的情绪笼罩着草棚里所有村民。
便是那些一开始窃喜自己走得早,保下了家里大部分家当的村民,此时也再无庆幸的心思了。
田地啊,他们的田地!
家家户户的劳力汉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日辛苦伺候田地,不就为了能有个好丰收,可这一场暴风雨连茅草屋都能冲垮,更别说田里那些水稻了。
即便朝廷因这一场大水免了今年的税收,他们也还是没法活啊!
最后还是里正站出来道:“怎么就没法子活了?要不了几日,上头便会调动附近州县的粮食来赈灾,镇上也会有大善人设棚施粥。即便没了田咱还有山有河,没有粮吃咱就去山里挖野菜采野果,去水河里捞鱼虾,怎么着也饿不死自己!等咱再坚持几个月,朝廷还会拨下一批官银赈灾,撑到来年完全不成问题!”
里正这话一出,村民们得到安抚,心里的不安少了些,渐渐平静了下来。
林姝却和周野对视一眼,心情沉重。
里正的话没错,可她和周野皆知,这种只是最理想的情况。
如今虽说天下海晏河清,但自古朝堂皆不缺贪官污吏,朝廷下发的赈灾饷银一层层剥削下来最终还不知能剩多少。若非如此,当年周野何至于日子过不下去带着全族人一起逃荒?
而西南之地,天高皇帝远,这边山多路陡,又不乏草寇匪贼,朝廷发下来的赈灾物资能否安然无恙送到地方官手上都难说。
再是那临近州县调粮赈灾,不知此次洪涝祸及多少地方,若是周边数镇甚至上头的县都发了大水,这赈灾物资肯定是先紧着县城百姓,而后各大镇,最后才是镇子下头的村。物资紧缺的情况下,分到最后还能剩下多少?所以灾荒最可怕不是灾祸本身,而是灾祸之后所带来饥荒甚至瘟疫这些。
靠人不如靠己,最后还是得自己想办法。
但有一点里正说得很对,他们靠山靠水,再是没粮,哪怕日日吃野菜嚼树根食野果也是饿不死的。
甜水村村民甚至因为有林姝周野提前预警,保住了家中大部分粮食,这些粮食足够应对一段日子了。
“……不知明日这雨还会不会继续。”林姝望着草棚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忧心忡忡。
大雨转小也不能松懈,若是就此雨歇还好,若是连日下雨,连生火都是件麻烦事。
周野将自己身下的一块棕树皮挪到林姝身边,同她挨着坐一起。
每个草棚都挤满了人,但因着林大山一家走得早,家里东西多,所以周野将草棚搭得更宽敞一些,两人所在的这草棚里除了林大山一家,还有三叔林大水三婶张巧花,李春苗一家子,以及廖老汉家的廖墩子。
几家人口加起来其实远不如别的草棚人多,可每一户都是背篓箩筐大包小包的,搬出来的家当便占了近半位置。
草棚下铺了草垛,但草垛也是湿的,周野便在路上剥了棕树皮垫在草垛上叫林姝坐。林小蒲何桂香几人也有份。其他人便顾不上了。
周野坐到林姝身边,神色沉稳,握着林姝的手安抚道:“阿姝别怕,便是连日下雨,我也有办法给你寻来干柴,深山的石洞里我亦囤了不少。你若想吃热乎的饭菜,我去石洞里生火给你做。”
林姝一阵无语,“哪有你说得这般轻巧。平时去深山都有些路,更遑论眼下发大水,咱倒是可以划着竹筏
去,但山路泥泞难走,石洞里的干柴还是先别动。等雨停了咱们在后山寻一寻,若能寻到枯树,把枯树外头一层皮刮掉,里头的还能用。粗壮些的木柴也是同理。再看看哪里有岩洞树洞,这些地方也能找到干柴。火镰我叫阿爹带着了,生火倒是容易,铁锅也有,到时候在地上先铺一层石板再搭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