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还带反悔的?常老大遇到过嫌贵的,但少见胆敢在这屋反悔的。
巧儿眼角瞟着筐里的大肉,忙小声劝道:“这就是个愣头青,您别跟她一般齐见识。”
刚才去拎筐的汉子也低声说:“硬茬子,那一筐少说……”他比了个二的手势。
常梁又仔细打量一番地下站着的人,见她一点不紧张,甚至已经开始收拾筐子,这是价钱不公道货也不卖的意思?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傻楞,就是真不怕。
敢干买卖,还做的像他这么长久的,那脸皮就跟画上去的一样,随手一抹,这话音就变了:“成!先算了价钱,咱两方都有个实底儿。”
城里菜点的猪肉分三等,一等肉八毛二一斤。鹿肉不如猪肉肥能炼油,却能补气壮阳,常梁直接给出一块一斤的价钱……剩下物件里开价最高的居然是那罐子冻伤膏,林星火看常老大一眼,这是个懂行的。
常老大也正盯着她,两眼对上,常老大心里也有底了,暗骂一声娘——他最稀罕这样的客人,因为有好货;也最讨厌忌惮,因为这些人仗着本事,胆子大难打交道。
“……头一次来,咱们结个善缘,算你四百元整?”常老大道。
林星火接过一沓大团结,扇子似的捻开,扫一眼便收起钱来,冲常梁点点头,背上筐转身这就要走。
常梁搓搓牙花,嘿,这脾气!
“等等!”给巧儿一个眼神,巧儿撇撇嘴出屋了,常梁这才说:“小、小兄弟,你别嫌贵,我这儿的老书可不一般,那是从奉天皇宫里出来的!早年间兵荒马乱,看书库的老太监卖书求生计……”真真假假吹嘘一通,本就是假做要走的林星火顺理成章做出意动模样。
常老大叫人开了后厢屋,足有十来个架子的书。这回林星火真有点惊讶了,她本来以为会是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纸堆。
“就当交个朋友!这些书不论年代,都算你一块钱一本!”一句话功夫,降了几倍几十倍的价。
留在这里等的汉子就见她一摞一摞的搬出来,挨本翻两页,飞快挑出几本……林星火也不客气,冲他道:“麻烦把这些放回去?”
汉子想着她的力气,忍下气跟在人后边拾掇破书,被灰尘扑的打了几次喷嚏。
“多少本?”常梁等在藏老物件的库房里,闻言被茶水呛了下。
“二百三十本。”跑腿的说:“当场点清,把钱给了杌子。”
“都挑的什么书?”常老大有点后悔了,该亲自等在那儿看着。虽说名人字画他早就先挑出去了,可万一有漏下的呢。要叫人在他这里捡了漏,那就丢大人了!
“那谁能知道,杌子识的字能有一箩筐不?”
“您别担心,那屋里能有啥值钱的东西?最里头的架子放的连老书都不算,都是前两年书店清库时论斤买的。”
等林星火背着满满一筐的书过来时,常梁就见最上头的是本绿皮壳的《雪省常用中草药手册》,眼皮顿时抽了抽。
“老物件都在这屋了,你看看,挑中了再谈价。”常梁直觉亏了,但也不能说,巴望着在这屋里回回本。
林星火看这里大都是些文房妆匣、桌椅摆件的零碎小件,就知这大概是个放在外头迷人眼的“下库”。她是新客,有这待遇也不奇怪。
不愧是省城最大的黑市,下库里也有不少精巧好物件,但与她有用的就太少了。
林星火很快挑中一匣子湖笔并“二十四仙草”贡墨一盒,以及半令仿古的梅花玉版斗方。
刚要同常老大议价,忽的瞟见百宝阁顶上放着的一个葫芦摆件:葫芦是个点螺漆器,上头花纹精细,刻十锦花草,生机可爱。林星火定睛去看,又只觉贵重而已,若用眼风去扫,偏又兀的生出三分可爱。
“那个原本是成对的摆件,可惜另一件被京城的行家收去了。因只剩这一个,我也不坑你,三百块你就拿去——这几件笔墨纸砚就当搭头了。”常老大随手拿起块岫石砚放在里头。
林星火买不起,待说不要,又忽有所感,竟然十分舍不得。
常老大扫了眼她背上的大筐,只看她如何做:他估摸着这女娃身上没那么多钱了,是要退一部分书,还是舍了这葫芦不要?这葫芦确实精巧,还是个明末的古董玩意,要不是不成对了,他早就自己留着了。
这时林星火的挎包忽然动了动,一只毛爪子隔着包推了推她。
林星火摁住挎包,里头兔狲的毛爪与她贴了贴,随即一个什么棒状的东西忽然硌了下林星火手心,兔狲还往上拱那东西。
侧身掩饰,把手伸进挎包,顿了一下,林星火拿出个鲜土未干的巴掌大小的山参,问常老大:“这个价值多少?”
……
“跟丢了?”常梁意料之中,没大多反应:“丢就丢了,看在那根参和药膏子的份上,我愿意让一步。日后只要还能常不常的从她那里弄些药来,就不亏。”
“大梁子?”让巧儿带林星火来见常老大的干瘪老头望过来,他这大侄儿改性了不成,这样的主顾不探探底?
“叔,你看看这参。”
“好东西!老年间的采参人才能找到的这样年份品相的好参,只可惜年岁短了点。”若是百年以上的,可真就值钱了。老头一看参就明白了,有本事进深山老林的人,大梁子手底下的人跟丢也正常。
“配的冻伤膏子也不错,值得常往来。”
“就是,这女娃子可是卖给咱二百多斤鹿肉!最后那些钱还让老大又赚了回来,亏啥?”杌子笑呵呵的接话。
常老大心口一堵,在杌子光亮的脑门上呼了两巴掌:“你还敢说,今儿买卖全亏你头上了!败家东西,白睁着眼看人挑走二百多本书,也不拦一下,你但凡说一句‘得问问老大’,我也能看看她挑的是什么!”
见杌子还不懂,常老大从炕柜里拿出本书问:“这本眼熟不?”
杌子看那绿色硬封皮:“好像见过?”
“你当然见过,那女娃子筐里最上头就是这本!这是奉天后勤部七零年新编的草药手册,只在内部流通,新华书店也就卖过一波,没成想咱们弄来的那堆新书里有——定价就两块二毛钱!你给我猜猜亏没亏?”
杌子:“……”那谁知道?
林星火甩开偷跟的人,还往省城废品站走了一遭儿,但省城的人更精点,好东西早就藏了卖了。这里比不得黑市,不是熟人没人敢接你买东西的话茬。
林星火暗地里盘桓半晌,还听到看秤工求老师傅帮他把新攒的自行车卖给黑市
常老大。摸摸口袋里的旧怀表,那新旧不一的表壳和链子,她估摸这也是用零件攒成的——得!怪不得废品站仓库里连本成册的书也难看着,这地方怕也是黑市的一个进货通道,想捡个大漏的心算白费了。
背筐里兔狲抱着葫芦嗅来嗅去:“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人类的古董它不懂,但修士一眼看中的通常都是好东西。伙伴是半脚入门的人,这葫芦至少八成可能是宝贝。
三只狐狸崽被兔狲挤了一天,现在终于能在挎包里舒展开了,狐大还把脑袋伸出来,小声撒娇。
眼看就要走到‘搭’火车的荒坡前,兔狲忽然停下:淡淡的貂臭味有点熟悉?
“谁?”林星火警惕。
荒坡后面冷笑一声:“果然有点本事!”
林星火将剔骨刀拿在手上,出来九个人,为首的一个穿着工服像个老实工人的男人回身扇了脏胡子一巴掌:“孬货!家伙式都给人拿手里了!”
一看手腕上缠着布条的脏胡子,林星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群人是那伙记仇的贼。
贼头一张嘴就阴狠无比:“给我好好招呼!要尸不要活——到时候挂在胡子受伤的那节车厢外头,叫老乡们看看,省的随便个人都敢管咱们的闲事!”
八个人举着胳膊长的砍刀,谨慎的慢慢围上来,连脏胡子也不例外。
林星火后退半步,将担筐一扔。
这些人劫道的事没少干,拼杀的步调一致,凶狠的直冲而来,那挥刀乱砍的架势一看就让人先胆寒三分。好在林星火力大敏捷,腾挪扭转间,被她手脚一击就能把人打够呛。
林星火边动手边庆幸,幸好和兔狲打过一场,多少有了些实战经验——躲避刀锋回击的同时,林星火还慢慢把战局往那贼头身边靠——突然下杀手她不行,但擒住贼王交去车站还是能成的。
站在坡前观战的贼头见这看不清模样的女娃子一招一式势大力沉,身上被划的几道一点都没影响动作,忍不住冷笑一声:“都闪开!”
围攻的八人慌忙躲避,脏胡子甚至主动去撞林星火的脚,被踢出老远去。
“嘭!”
这人竟敢在车站附近放枪!而且连同伴也一起打!
始料未及之下,林星火根本不能完全躲开散弹——兔狲抱住她的头,尾巴扫开了致命位置的几颗铅弹,挎包里小狐狸哀叫一声……
林星火右臂全是血,头脑嗡嗡轰鸣,咬牙全力一甩手中剔骨刀。
刀锋在空中旋过,带起一蓬热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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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有一本《东北常用中草药手册》:沈阳部队后勤部卫生部编,辽宁新华书店发行、出版,一九七零年五月,定价2.2元。
鱼从旧书网上淘来的这本书巴掌大小,居然是彩印的,特别值~
第17章
“嘤——”狐大虚弱的拱拱林星火的左手心。
“睡吧。”林星火轻轻揉揉它的脑袋,小狐狸崽儿漂亮的皮毛上裹满了纱布,连大尾巴也不例外。
那天实在凶险,狐大用身体替她和两只狐狸崽儿挡下了两颗铅弹,险些没救回来。
林星火主要伤在右臂和肩膀,贼头的枪是对着脑袋打的——与屯里自制来打兔子的‘鸟枪’不同,贼头自制的子弹有意增大了杀伤力:散弹.枪子弹里的小铅丸数量越少,杀伤力就越大。
当时两人距离过近,以至于林星火瞬间外放的内气没能挡住子弹,也幸好有这层缓冲,狐大才能活。虽然林星火没被打成马蜂窝,但治伤的过程仍旧痛苦不堪,而兔狲那日压榨灵力使出缩地成寸的神通,又渡灵气帮忙救狐和人,直到现在还瘫成一条软趴趴的狲条。
“我想尽快破关入先天。”
兔狲看看她束缚着还不能动的右臂,摇摇长尾:“进先天,得冒点险!古修士入门破关都有丹药引路护持,咱们没有。”强行破关不仅危险,还有隐患,“古修士皆会自幼打熬身体、尽量净化体内杂质,这样入门时便有水到渠成之意……”别人是先锻体,身体澄澈到一定境地才能尝试引灵入体,林星火要走的路正与之相反,这便错过入门时灵气冲刷逼出顽固杂质的机会。
再有一旦步入炼气,体内杂质必然更难净化,根本不能像入门前锻体就能祛除:
人体本身像一团堵塞了无数污泥的干海绵,锻体就是掸灰尘,而灵气好比雾气,正常来说必须先尽量掸去污浊后方可去吸收雾气,林星火却好比干巴巴的脏海绵掉进了水碗里,被迫吸水,虽入了门,但也因水的原因,湿海绵的污泥比干海绵要难清理的多。
但没那么多时间给她了。
林星火那日一刀挥出。贼头重伤,他的手下有两个被散.弹枪打中,应该已经没命了,但还有六人留下,尤其是那个狡猾的脏胡子逃的最快。一日未决,便有后患。这次的事给了林星火当头重棒,当断不断,不仅害己,还会连累家人——狐狸崽儿们对她来说,和家人已经没什么两样。
“车站没有消息,多半是那几个人回去处理了首尾。”林星火说。他们处理后续掩盖现场,对林星火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不必多说,现在林场车站那边风平浪静的、没省城大案的消息传来便是佐证;而坏处?
林星火心头阴霾更深,这样娴熟,可知他们害过多少人!
“我不能等到这些人养好伤,做足了准备来找我。”先天之前,身手和内气能挡刀,却防不住子弹。她也不能确定贼窝里除了那九人外没有其他同伙,万一被寻上门,到时可能会连累不咸屯的乡亲。
兔狲从前打算趁弄清誊写令牌上整篇功法的时间,让林星火尽量多锻体准备,待到明年惊蛰生机最旺盛时破关,但如今确实迫在眉睫:“那个逃走的胡子养了一只黑貂,上次他们寻到你应该与黑貂有关。”
那只黑貂可能还有别的本事,但上回嗅到兔狲的味道后就躲在脏胡子身上没出来,兔狲看到脏胡子鼓鼓囊囊的胸.前露出的貂尾了。
“这里是那条傻狗的地盘,气味杂驳,黑貂一时半会找不来,但它的臭味我记住了。”论记仇,兔狲绝不落下风。
林星火想起兔狲曾嗅她的手,说有股貂臭味,在心里已经把那只貂当跟妖猪似的难对付,破关的心更坚定了。
兔狲却在思量:“不知那黑貂吃了什么好东西?”当初野猪便是拱泥时拱食了地下一株老药才慢慢异变,黑貂明显不如野猪厉害,但必然也有些境遇。兔狲正想弄点好物给林星火破关后夯实根基,便琢磨着那黑貂最好还没嚯嚯完宝贝,不然就把它炖了。
……
恰如林星火猜测的。脏胡子等人当时慌忙逃窜,侥幸没被贼头扫中,但回过头待要补刀时却发现老大脖颈重伤,两个手脚慢的同伙被老大的子弹伤到了要害——可那个要收拾的女娃子却不见了踪影。
脏胡子拍打伤口迫使同伙醒来,却没从他们嘴里掏出有用的消息,宝贝黑貂缩成一团不肯带路。脏胡子看了看老大的伤处,不知为何冷笑一声,道:“先不管别的,快收拾干净这地方,不然一会铁道巡逻兵来了就不好弄了。”
受伤的两个同伙不断哀求,好处吐出无数。脏胡子却说:“要怪就怪你们自己不机灵,伤的忒重!总不能让咱们兄弟冒险把你们送去市里的医院吧?等你们死了,东西会给你家小留一份,放心……”至于老大,老大心黑手毒,开枪时从不顾忌兄弟,风水轮流转,现在也该轮到他了。
将两人同贼头扒干净,扔在野林子喂野兽。脏胡子便同其他人去寻了别的同伙,他们是个统共十五人的大贼窝,死了三个不影响根本,但当家人没了却是大事,争抢多日,脏胡子终于压下他人,成了新任头目。他上任后必须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找到那个女娃子给旧老大报仇,以立威服人。
脏胡子握着自己的右手腕,狠道:“等一场大雪下下来,咱们就干。这回不仅那个女的,连同她家的人、四邻
八舍,都给我清干净喽——把人都剖开,不信引不来野兽下山!”运气好的话,明年开春又能听到一个野兽灭村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