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雪不敢听,却又不得不听。
她逼着自己不要多想,生死有命,当务之急,是按部就班,尽快渡化怨气,让裴子辰与身体融合成神,诛杀宋无澜和新罗衣,才能解决一切。
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个声音响起,每一个名字出现,她竟然都能对应上那些人的面容。
回到蓬莱那几个月里,她重新认识了蓬莱每一个人。
然而刚刚认识没多久,如今就要别离。
她记得有一只叫灵灵的百灵鸟,她喜欢在清晨唱歌,曾经和她说,等她元婴之后,她想去中洲百音阁,去探索这世上最美妙的旋律;
她记得有一只叫任天的小鹿,经常因为睡觉不去学堂,却总能考第一,听说梦想是成为他的命侍,他母亲专门带来让她鼓励一下;
还有一只叫白雪的大老虎,他是只金棕色的老虎,但经常要用法术把自己染成白色,伪装白虎,时常一脸艳羡看着她,感慨着,白虎好啊,不用染色……
这些人都是她日常再零碎不过的记忆,却在道别那一刹面容变得格外清晰。
而她却什么都无法做到,只能坐在原地,任眼泪无知无觉流了满脸。
直到江照月那一侧光芒如期黯淡下来,他从容起身。
他一如平日那边沉静,衣袖垂落两侧,白衣逶迤于阵法之上,从江照雪身侧走过,前往战场前方。
他是符修,走到战场,就是要用灵力拼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江照雪在他行过刹那,感觉他衣衫拂过面容,终于没有忍住,像少时不想让他上雪堂一般猛地拽住他的衣袖。
小的时候,她是个孩子,她可以肆无忌惮耍赖,可以撒娇,可以大大方方说:“哥,你别去上课了,留下陪我啊。”
可此刻她抓着他的袖子,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有眼泪无声而落,她喘息抽噎着,想要张口,却又开不了口,只能任眼泪糊了满脸,不知所措低唤:“哥……”
可她能说什么呢?能多说什么呢?
他们的父亲在战场上,蓬莱的子弟在战场上,他只能往前走。
而江照月似乎也知道结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站着,感受着江照雪逼着自己,颤抖着一点点放手。
叶天骄在一旁看着,眼里也带了不忍,轻声安慰:“姐,我们会好的。”
“瑶瑶。”
江照月也抬起手,在她头顶安抚似的一拍,江照雪抬起满脸是泪的脸,看着面前青年垂眸看着她,认真道:“我们都在等你赌这一场。”
押注在裴子辰身上,这是她的豪赌。
她一生赌天命,赌气运,赌未来,赌一个上上签,去决定这世上一切成王败寇。
而这一场豪赌,她赌上了自己,蓬莱,真仙境,去赢一个众生自决性命的结局。
他们所有人都是摇曳着乾坤签的气运功德,在等这一场摇签最后的结果。
或生或死,他们都等着她。
她要赢,她一定要赢。
江照雪逼着自己蜷起手指,看着江照月收手,抬头望了冰棺中魂魄与肉身还在因为抵抗颤动的裴子辰,毫不犹豫转头走向光芒之中。
片刻后,江照雪就见江照月出现在水镜之上,抬手一甩,符箓如游龙而走,挡在新罗衣伞骨之前,周不罡借机将符箓伞骨之后重伤的徐子臣一把拉起,众人趁机后退十丈,抵制问心台前。
江平生书写的符箓拦在众人前方,像是一道屏障,一座高山,新罗衣扬眉一笑:“哟,江少主,你终于来了?”
说着,新罗衣抬起眉眼,看向问心台后方山顶渡怨池方向,高声道:“江照雪,你哥都来送死,你还不来吗?非要看你的亲朋好友死绝,你才肯现身?那时候又有什么意义?”
“姐,你别听她胡说。”
叶天骄一听,赶紧劝说道:“这世上起死回生的办法多得很,裴子辰和他身体融合大家才有机会,你现在出去,这才是真的完了。”
江照雪不说话,她只看着画面,将所有怨愤化作灵力,流向渡怨池方向。
新罗衣见她不应,叹了口气:“看来你是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江照雪,我记得你也不是这种心狠手辣的人呀,要不让我试试。”
说着,新罗衣抬手一转,伞骨立显,随后她扬起笑容,犹如灵蛇一般朝着江照月疾冲而去!
六十四把伞骨与她一同冲向前方,血色伞身化作长鞭落入她手中,无数凶尸跟着一起扑涌上前,青叶急喝出声:“护住少主!”
江照月屏障拦住凶尸,新罗衣杀入人群之中,如入无人之处,只见血花四溢,众人疯一般挡在江照月身前,用人肉筑成人墙,与新罗衣绞在一起。
天命书浮在远处,力量源源不断从天命书上流入新罗衣身体,她的伤口顶多只是阻碍她片刻,便立刻愈合,力量源源不断,无休无止,她仿佛是杀出乐趣,越战越勇,众人忍不住心生怯意,却又无可奈何。
“江照雪,你还不出来吗?人死光了,再拼有个屁用。还是你就喜欢看我这么杀人?怎么,你和他们有仇啊?”
她的声音里满是嘲讽,血色溅满水镜。
叶天骄扫了一眼江照雪不肯闭目的神色,忍不住抬手将水镜一关,忙道:”姐,别看了,你若心境不稳,反会被怨气所噬,新罗衣一而再再而三干扰你,或许……”
话没说完,叶天骄僵住,他怔怔看着对面江照雪,只见江照雪周身克制不住有黑色气息溢出。
江照雪抬眼看向对面叶天骄,眼中血色互闪互灭。
叶天骄一瞬反应过来,急急甩出一张清心符飞向江照雪:“姐你清醒一点!”
“江照雪,你撑不住的。”
新罗衣大笑起来,她对怨气的灵敏程度超出常人,早已察觉渡怨池中怨气缠上江照雪。
她一剑刺入蝶舞身体之中,蝶舞死死拽着她剑身不放,新罗衣让剑身身上生出倒刺,缓慢转动在蝶舞身体之中,轻声道:“人就是人,哪怕成仙也是人,七情六欲不断,便摆脱不了邪念怨念,你想渡化它们,它们也想吞噬你,你亲人性命去填补的时间,只会成为你渡化怨念的阻碍,最后哪怕他们死光了,你也做不到渡化那些怨力。”
“我杀了你!”
蝶舞被她折磨得控制不住,猛地扑上前去,任由剑尖贯穿自身,同时将妖丹爆开。
新罗衣手掌一抬,红色结界绽在她面前,挡住蝶舞带来的所有攻撃。
正挡在凶尸前的蝶蓝感应回头,看见远处炸开的蝶舞,高喝出声:“哥!!”
也就是那一刹,凶尸找到机会,将他整个人淹没。
江照雪浑身黑气溢出,嘴角鲜血流出来。
叶天骄不知所措看着江照雪,忙道:“姐,你冷静一些,我们不能功亏一篑的!”
“可天骄,”江照雪喘息着开口,“人心,是无法控制的。”
她做不到在自己亲人死去时不闻不问不恨不伤;
她做不到自己亲友受辱时安坐高台。
“那怎么办?”叶天骄着急起来,劝说道,“姐你想想裴子辰,想想我们,想想大家,你可以的!”
”我要进渡怨池。”
她低低开口,仿佛是下了决定。
“你进渡怨池做什么?”叶天骄听不明白,立刻道,“你进渡怨池不是你渡化它们就是它们吃了你!”
话一出口,叶天骄便明白过来。
这就是江照雪要的结果。
进渡怨池,便是完全没有隔绝的情况下,以身饲怨。
渡化怨力,没有比用带着功德的血肉被怨气吞噬更快的办法。
她只要能渡化怨力,她就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只是这个办法极为凶险,怨力吞噬血肉,被她的灵力功德影响之时,同时也最近距离毫无保护的在影响她。
如果她无法渡化怨力,被怨力反过来吞噬,那就是身死道陨的结果。
“如果我渡化不了它们,”江照雪喘息着,从胸口取出一缕光丝,送到叶天骄面前,“你拿着这根命线,若我失去理智,你就捏碎它,我元神爆开,与它们同归于尽。”
“不行!”
叶天骄慌忙否决,忙道:“你要死在我手里,我怎么和裴子辰交代?你知道他等了你多少年……”
“可我不能留在这里!”
江照雪提声提醒:“那是我家人,我不能死难道他们就可以吗?”
叶天骄被她问住,江照雪眼泪落下来,语气重带了请求:“天骄,我不能再眼睁睁他们一个个送死我却什么做不了,我做不到在这种情况下无动于衷,我坐在这里被怨气影响心智是早晚之事,你若与我有三分情谊,那就拿住那根命线。”
叶天骄挣扎难言,不敢去看江照雪的眼睛。
这时新罗衣声音从外面传来:“江照雪。”
这声音明显近了许多,江照雪眼中带了急色,咬牙提醒:“天骄!”
“还有三十丈我就要到问心台,”新罗衣语气嚣张,“你爹在问心台用自己的性命布置了结界,我劈开结界之时,便是你爹丧命之期。反正你早晚被怨气所噬,倒不如早早认输。只要你自我了断,我可以留蓬莱血脉一命,保你父兄不死,也算你死有所得。”
“叶……”
“去吧!”
江照雪话没说完,才将将开口,叶天骄终于做了决定,闭上眼睛,伸手一把将浮在半空的命线收入手中,咬牙道:“你放心去,若你出事我一定杀你。”
听到这话,江照雪神色安稳下来,她温和注视着叶天骄,仿若注视着那个十七岁怕鬼的少年,笑了笑道:“多谢。”
说着,她站起身来,转眸看向渡怨池外,她目光透过山体,落到问心台前。
所有受伤的弟子都躲到了问心台后的结界之中,江平生以性命布阵,设置了最后一道结界。
青叶和周不罡等人站在结界之外,江照月用血绘制的符箓布满结界。
而他们对面,新罗衣周身是血,却仿若毫发无伤。
凶尸零零散散,怨气缭绕群山。
江照雪盯着抬着伞骨剑指向问心台结界的新罗衣,平静出声:“新罗衣。”
声音一出,响彻山林,所有人抬首望去,就听江照雪淡道:“待我出来,必将你挫骨扬灰。”
“那你就快……”
话音刚落,新罗衣宋无澜面色瞬变,叶天骄瞳孔急缩,就见江照雪纵身一跃而下,落入怨气池中!
落入怨气中刹那,江照雪那一方结界大亮,就见怨气沸腾而起,纷纷放弃了冲击结界,转头冲向江照雪。
黑色的怨气将她包裹,裴子辰藏在她身上的心命剑一跃而出,同时江照月和叶天骄留下的符箓一起环绕在她周身,与怨气叮叮当当冲撞在一起。
“她想做什么?!”
新罗衣乃怨煞所成的鬼仙,对怨气格外敏感,她感觉怨气变化,不由得道:“她进了渡怨池,想用自己渡化怨气?她以为她是谁?”
新罗衣说着,不由得笑起来:“她以为她是谁?她这个人,生来逐利自私,薄待世人,裴子辰都渡化不了的怨气,她以为她可以?”
宋无澜没出声,一双眼仿佛能看穿一切,少有失了笑意,冰冷看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