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辰转眸看她,想了想,终于还是道:“该说清楚的说清楚,该道别道别,瑶瑶。”
他盯着她,格外认真:“我不介意他存在过,但我会介意当断不断,藕断丝连。”
“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江照雪立刻道,“我一定说清楚,马上打包送他回老家。”
裴子辰不言,似乎在审视她言语中的真实性。
等了片刻,他转过头去,往前道:“走吧。”
江照雪放下心来,但没走两步,她又突然想起:“万一他对我情深不悔怎么办?”
“那就是他的事了。”
裴子辰抬手一掀,大门打开,江照雪看见黑漆漆的大门,见裴子辰转过身来招呼:“你先行。”
这次主要问话人是她,裴子辰随从,他或许连进去都没必要。
江照雪明白她的意思,提步进屋,只是走了没几步,裴子辰又跟上来。
阿南轻轻“啧”了一声,小声埋汰:“还不是要跟上来。”
江照雪听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往甬道一路走进深处。
到了尽头,就见一道写满符箓的大门,大门隔绝了里面的气息,江照雪感知不到里面是否有人。
她正欲回头,就见大门突然敞开,沈玉清的灵息随之传来,江照雪确认位置,大步往里,走进房中,便见周边一片漆黑,只有中央一个圆台被光源笼罩,沈玉清端坐圆台之上闭眼打坐,看上去倒是没吃什么苦头。
江照雪见状,从黑暗中走出,脚步声惊动沈玉清,沈玉清瞬间冷眼抬眸,做出防御姿态,只是刚一动作,看清来人,便愣在原地,随后错愕出声:“阿雪?”
刚说完,他便又立刻警惕起来,手捻清心诀,防御性看着江照雪。
江照雪知道他是怕自己被关太久,生出幻相,轻咳了一声,解释道:“不必紧张,是我,我过来看看你。”
说话间,裴子辰从暗处推出一张椅子。
这里明显有特殊法阵,沈玉清看不清光源之外的人,只依稀看见是个男子,他站在黑暗之中,将椅子送到江照雪身后,姿态恭敬,隐约有了几分熟悉感。
他盯着暗处的裴子辰,江照雪莫名有些紧张,故作镇定坐下来,从肩头拿下阿南,放在怀中轻抚着缓解自己的焦虑,笑道:“你最近还好吧?”
听到这话,沈玉清目光从与从裴子辰身上挪到江照雪身上,他仔细打量着面前人,确认江照雪没有受伤之后,心安几分,抿唇却是反问:“你现下如何?那个魔……”
话没说完,他似乎又想起如今情况,暗自扫了一眼江照雪身后,低声道:“魔主留你,不知是何打算?”
“他啊。”
江照雪拨弄着阿南的羽毛,思考着要如何试一试沈玉清,随口道:“唉,不说他了,反正现在还能活。倒是你,”她有些奇怪,声音郑重起来,“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听说你出事……”沈玉清听她询问,有些狼狈,却还是道,“我说过我欠你,你既遇难,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可我杀了你师父。”
江照雪提醒他,沈玉清整个人僵硬起来,江照雪有些疑惑:“你不为师报仇,来还救我?”
沈玉清没有说话,看着旁侧,这反应倒也符合他的脾气。
他不会让她死,但也越不过孤钧的死。
江照雪大概探出他来的确是为了她,心中有底三分,又端详他的身体。
他修为虽然大损,但筋脉几乎恢复完毕,江照雪不由得轻笑,随意道:“灵剑仙阁底子还是深厚,你伤成这样,居然还能修复筋脉,保住半数修为。既然这么废了这么大的力气将你救活,想必柳冥秀也不打算放弃你,”江照雪抬眼看他,“你若背着宗门偷偷来救人,半路折在这儿,灵剑仙阁找上蓬莱……”
“我得宗门应允,”沈玉清冷着声道,“就算死在这儿也不会找蓬莱麻烦。”
“那就好。”
江照雪点头,见沈玉清脸色已是难看至极,想着他冒死前来,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轻声道:“那看在你这份心意的份上,我且先道个歉。”
沈玉清闻言,瞬间觉得鼻上一酸。
他也不知他二人怎会走到如此境地,看她死他做不到,但继续有些什么,他也做不到。
他看着旁侧,逼着自己将这点情绪收敛,低声道:“你这份道歉倒也不必,同为真仙境人,换谁我都一样救。”
“哦。”江照雪点头,随后大大咧咧反问,“那你打算怎么救呢?”
这话问住沈玉清,江照雪观察着他的神色,叹了口气道:“我现在也要死不活啦,这个李修己和我也是孽缘,一千年前我们把他逼成九幽玄冥大帝,他就对我恋恋不忘,非要我当这九幽境的女主人。”
沈玉清闻言暗自捏起拳头,旁边阿南低低咳嗽起来。
“裴子辰还在后面你别说太过火……”
“可如今我的心意你也知道,”江照雪面露哀色,“子辰丧期未满,我又怎能做这种事呢?我也想好了,他要再逼我……”
“你应该答应他。”
沈玉清开口,江照雪敏锐抬眼,裴子辰亦是在黑暗中抬起眼眸,就见沈玉清盘腿坐在高台,似是竭力控制着情绪,看向江照雪,冷静道:“阿雪,帝君宽厚,你总有回真仙境的时候。”
江照雪没说话,旁人听不出来,但她却明白,沈玉清这话就是在暗示她,他有办法救她出去。
江照雪平静看着他,沈玉清看不出江照雪回应,眼里不由得带了几分着急,劝道:“阿雪,我知道你性情刚烈,但是过刚易折,没有什么比性命重要。”
“可你怎么确认我能回去呢?”
“你能。”沈玉清笃定开口,江照雪心中便有了判断。
她平静看着沈玉清,肯定开口:“天命书还在灵剑仙阁。”
这话让沈玉清面色骤变,江照雪立刻追问:“当初你已经看明白,天命书并非天命,它如今就是一个生出灵智的邪物,灵剑仙阁为什么还不放弃它?”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沈玉清冷眼抬眸,已经明白江照雪来意,“你是为了李修己来是试探我?江照雪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江照雪笃定道,“是你沈玉清,你给我一个理由,灵剑仙阁到底为什么供奉天命书?因为它会为你修复筋脉,你们以为灵剑仙阁可以靠它东山再起?”
沈玉清呼吸急促,他似是竭力忍耐,不想搭话。
江照雪皱眉继续:“你来九幽境到底是想做什么?它给了你什么任务?它……”
“我就是来救你!”沈玉清提高了声音,含泪抬眼,强调道,“江照雪,宗门恩怨我不论,此番我前来,只是为了救你。”
“那如果它想杀我呢?”
江照雪平静反问,沈玉清一顿,他犹豫许久,缓声道:“它说过……不会让你死。”
这话让江照雪笑开,她站起身来,走上高台,叹了口气道:“沈玉清啊沈玉清,你以为,你是怎么走到今日?”
沈玉清茫然抬眼,就见江照雪停在他面前,她垂眸看他,眼中带了哀悯:“你本该是大气运之身,你我本该是天命姻缘,你以为,如今你为何走到这一日?”
“你想说什么?”沈玉清死死盯着江照雪,“你想用什么话蛊惑我?”
江照雪没出声,她想了许久,抬手一扫台阶,大大方方坐在台阶上,平静道:“沈玉清,我知道,你从小就受训导,天命书是你们灵剑仙阁的根基,你要为灵剑仙阁奉上一生,可到底什么才是灵剑仙阁呢?”
她仰头看向高处黑暗中的长柱:“是灵剑仙阁的牌匾,是灵剑仙阁一百零八峰的风景,还是某一个掌门,某一个法器?都不是啊。”
江照雪回头看向沈玉清,认真道:“你以前告诉过我,灵剑仙阁,是你的同门,是当年把你从孤儿抱回山上,给你衣食住行,给你一个家的温暖。你年少时说过,你要让灵剑仙阁发扬光大,你让灵剑仙阁每一个弟子不受欺辱,人才是灵剑仙阁。你们供奉天命书,是因为天命书是天道,是因为天命书可以拯救更多的人,让世界变得更好。可如今我裴子辰用他的性命斩姻缘线,已经证明了天命书不是天道,它生出器灵,可以更改……”
“天命可以更改就是错吗?!”沈玉清忍不住提声,“它生出器灵,可它照拂灵剑仙阁三千年,它指引真仙境一路走向昌盛,它有错吗?!”
“如果他不仅是器灵呢?”
江照雪斩钉截铁。
沈玉清正欲再言,就听江照雪肯定道:“他是宋无澜。”
这话一出,沈玉清愣住。
江照雪平静看着他,认真道:“一千年前,在祭坛问祖那一场对决之中,宋无澜被我所杀,临死之前,他将自己的身体献祭给了天命书。从那一天开始,天命书就已经是宋无澜。而他见过你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沈玉清呆呆抬眼,隐约明白了什么,他听着她道:“他知道你我后世曾经是夫妻,他知道一切,他最开始让孤钧去救你的时候,就知道未来你将是真仙境第一剑修,他在看见我时,就知道我们未来会是道侣。他也清楚知道宋清音是谁。”
“是谁……”沈玉清明知故问,“宋清音,是谁?”
江照雪眼中带怜:“是新罗衣。”
沈玉清瞳孔急缩,江照雪平静道:“宋清音,慕锦月,都是当年被你所杀的新罗衣。两百年前,她以宋清音身份混入灵剑仙阁,为李修己提供线报,同时离间你我。因为她是新罗衣,她是吃了李修己的血肉修成的人身,所以她的血脉和李修己相同,在见到天衍藤时,被天衍藤所吞噬。”
“可天衍藤是裴子辰——”
沈玉清急促出声,然而也就是那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错愕看向黑暗。
黑暗之中,裴子辰慢慢走了出来。
紫黑色华袍,长发散披,额间神印清晰烙在眉心,苍白的面容扬头却是一张英俊熟悉的面容。
“沈阁主。”
裴子辰冷静出声,沈玉清惊在原地。
江照雪回头看向沈玉清,耐心解释:“裴子辰是李修己的转世。”
沈玉清呆呆看着裴子辰,江照雪在旁侧继续解说:“当年新罗衣奉李修己之命,成为宋清音来灵剑仙阁为九幽境查探消息。后来新罗衣又为了帮助李修己转世的裴子辰拿到神器,成为慕锦月。而这中间,或许是怕你我联手,也可能是她对你当年诛杀她一事心怀怨愤,还可能……是些其他的想法。总之,她并不希望你我在一起。而这一切,如果天命书是宋无澜,你以为它不知道吗?”
它知道。
那一刻,沈玉清清楚意识到。
年少时,他还未曾见过江照雪,孤钧就一遍又一遍告诉他,妖修放荡。
后来他第一次回到宗门,同孤钧说起江照雪之事,他告诉他,江照雪不过是一时贪欢。
灵剑仙阁对江照雪,永远是又贬低,又拉拢。
他们一遍一遍教他,江照雪是一只妖,妖与野兽无异,他要管教她,规训她,拔光她的爪牙,打磨她的心境,让她成为一个人——
一个灵剑仙阁“有礼”“守训”“中正”“自持”的“人”。
可谁会这样对爱人?
他一遍一遍用自己的本能抗拒着灵剑仙阁的规训,又在她做错事时羞愤难当。
他对她生来就有偏见,所以他会下意识相信宋清音,相信灵剑仙阁所有人,独独不信她。
可他的偏见哪里来?
如果天命书是宋无澜——
“他知道你我乃天命姻缘,他知道你乃大气运者,所以你从进入灵剑仙阁,就已经是他的一颗棋。他放任新罗衣离间你我,他规训你,教化你,把你逼到绝境,再让你像每个被他掠夺的气运的人一样。要么,你失道被他夺走气运,要么,你为了你失去的,向他献上一切。”
沈玉清愣愣听着,慢慢抬眼,看着旁侧坐在光芒中朝他回头看来的人:“沈玉清。”
她笃定开口:“你不该是这样的人生。”
他该是天之骄子,他该有美好姻缘。
他该是可以遇到一个他爱、又爱上他的人,天定姻缘,圆满一生。
“你不该,叶文知不该,宋无涯不该,一千年前死去那些百姓不该,这古往今来多少大气运者不该。器灵不是错,可生出私欲的器灵,利用自己的能力,截取大气运者的气运,去成全自己成神私欲的器灵,这就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