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握着她的手腕,第一次露出软弱和恳求,哑声道:“够了。”
江照雪听到这声“够了”,眼泪滑落下来,她一瞬有些清醒,可裴子辰倒在她肩头的画面反复浮现,她手中法光如何都收不回去。
她挣扎着盯着江照月,艰涩道:“裴子辰死了。”
“我知道。可这些弟子是无辜的。”
“无辜?”江照雪泪眼朦胧笑起来,“把恶人放在身后之人,与恶人同罪,他们连把凶手交出来都做不到,怎么算无辜?!”
“若我们交出来呢?”
一个女子声音响起,江照雪和江照月同时看去,就见柳冥秀手扶长剑,提步而来。
她是这里唯一还一身整洁,坦荡从容之人。
一步一步踩在血水之中,来到江照雪面前。
管修书见柳冥秀走来,赶紧道:“师妹,快动手……”
话音未落,柳冥秀长剑骤出,猛地削去管修书头颅!
这一变故让所有人惊住,就见柳冥秀回过头来,平静看着江照雪,认真道:“还想杀谁?我帮你杀。”
江照雪没有说话,她死死盯着这个传说中灵剑仙阁最不可测的长辈,柳冥秀见她不言,扬声:“灵剑仙阁弟子出列!”
众人不动,柳冥秀威压立现:“出列!”
听到这话,余下灵剑仙阁弟子咬牙,纷纷上前,柳冥秀平静开口:“跪下。”
众人闻言,抿唇跪下。
柳冥秀抬眼看向江照雪,平静道:“这是今日尚在弟子,今日仙道所有弟子,都参与过围剿,可他们都是年轻弟子,与当年裴子辰无异。宗门下令,弟子执令,他们固然有错,但相比之下,错在我等长辈。”
说着,柳冥秀走过人群,来到江照雪身前,单膝跪下之后,抬手拔剑,放在肩头,冷静道:“今日我愿以一臂换弟子前程,还望江女君网开一面,容灵剑仙阁一条生路。”
音落刹那,柳冥秀手起剑下,江照雪急喝:“慢着。”
柳冥秀动作停下,江照雪抬眼看向周遭。
这些弟子穿着裴子辰曾经穿过的灵剑仙阁服饰,俱是如当年裴子辰一般年少容貌。
她看着他们,恍惚想起裴子辰曾经闲聊时,说起的少年时光。
他和这些弟子曾经一起出过任务,曾经一起吃饭,一起闲聊,这里的每一个人,或许都有他的痕迹,这里的每块土地,都是他曾经过。
江照雪一想,眼眶微酸,她转过头去,开不了口,又觉不甘。
江照月在旁侧看着,忍不住道:“瑶瑶,裴子辰肉身还在,修真界招魂之法万千,你若杀孽太重,或许就没机会救他了。”
江照雪听着,抿紧唇,挣扎许久后,她终于道:”你每人削下一块血肉祭他,我便罢休。”
听到这话,众人一愣,随后当初与裴子辰换班的弟子齐山抿了抿唇,撩起袖子,猛地削了下去。
血肉落地,齐山脸色微白。
一个弟子开始,周边静默无声,只听一声声削肉之声。
从灵剑仙阁始,一个个宗门逐渐跪下,等血流满灵剑仙阁前门,江照雪看着这一张张稚嫩的脸,终于道:“这就是被人伤害的感觉。”
所有人有些茫然,江照雪看着他们,哑声道:“你们记好了,一直维护你们的君子师兄裴子辰,一直守在沧溟海边界,未曾让九幽境犯境一步的裴子辰,就是在你们的软弱沉默之中,在你们的帮凶之下,被你们这样一块一块肢解的。把今日感觉记好,我愿日后真仙境,再无裴子辰。”
众人听到这话,俱是不言。
有与裴子辰亲近过的同门红了眼眶,最年少的弟子终于忍不住爆发,痛哭出声:“对不起……”
他艰难开口:“我不想的……我只是害怕……我……我不想的……”
听见那哭声,江照雪终于觉得自己似乎完成了什么,她看着天地一片血色,终于觉得疲惫,她神色慢慢黯淡下去,静默站了片刻,终于转身。
她先走到孤钧面前,孤钧全身削肉被刮干净,只剩一口气在。
他恶狠狠盯着江照雪,毫无仙人姿态,似乎与当年那个人间捡到天命书后,便许下无数心愿的贪婪猎户毫无区别。
江照雪盯他片刻,低头从他脚下捡起早已黯淡的天命书。
这本书上被划了个口子,已经失去所有灵气,看上去与一本普通的书没有任何区别。
江照雪皱起眉头,还是将它装入袖中,随后转过身去,走向裴子辰。
一路血水浸透长裙,她从沈玉清身边平静经过。
擦肩而过刹那,沈玉清声音骤然响起:“你把我杀了吧。”
江照雪脚步一顿,她静默无言。
受孤钧一剑,沈玉清筋脉都已碎裂,他虚弱靠在写着戒律的石碑旁,轻声道:“我作恶多端,你把我杀了吧。”
“从一开始,孤钧就是看上了你的气运。”
江照雪平静开口,沈玉清一愣,就听江照雪道:“天命书在过去的时光里,曾用同样的手法,试图夺取叶文知、宋无涯、李修己等人的气运,你也一样。”
“你胡说八道!”
沈玉清闻言厉喝,眼中是克制不住的惶恐:“天命书不是邪物……”
“它是。”
江照雪转眼看他:“他以灵剑仙阁为刃,为一己之私,夺人气运,它早就已经是邪物了。你们过去杀的那些‘天弃者’,不是被天所弃,而是被你们屠杀。”
“不可能!”
沈玉清瞳孔急缩,江照雪眼中带了几分怜悯:“你以为你在维护正道,但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一生都在他们算计之中,孤钧养育你,就是为了利用你,等你长大之后,寻求机会,剥夺你的气运,奉给天命书。你本该是仙途坦荡,注定飞升之命格——”
江照雪目光落在他周身命线,眼眸逐渐变成蓝色,金线在中间飞转,一双眼仿佛窥探他前世今生,缓声道:“你本该与我乃天定姻缘,圆满一生,你本可以的。”
“我不信……”
沈玉清疯狂摇头:“我不信……师父是为我好,都是为我好……灵剑仙阁也是为维护天下苍生而生,我没做错……”
“当年宋清音死前我没见过宋清音。”
江照雪没有理会他,只继续道:“我也未曾害过慕锦月。如果你不信我说的——”
江照雪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孤钧,想了想后,平静道:“去问你师父吧。”
听到“孤钧”,沈玉清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他捂住伤口,慌慌张张冲上前去,激动道:“师父……”
说着,他冲到那具血骨身前,激动道:“师父,天命书没错对不对?灵剑仙阁没错对不对?”
“泽渊……”
孤钧哑声开口,唯一留下的眼睛盯着他:“你害死我,是不是该把命给我啊?”
沈玉清一愣,也就是那一刹,孤钧额顶元神爆发而出,猛地袭向沈玉清!
柳冥秀惊愕回头,拔剑欲斩,然而那一刹,沈玉清本命剑“清正”比所有人都快,从沈玉清剑鞘一跃而出,猛地朝着孤钧元神斩下!
孤钧元神尖叫着冲天而起,随后炸裂散开。
沈玉清愣愣看着这个场景,不可置信看向自己手边清正剑。
他的剑是孤钧赠他,斩天下邪佞,而最后……
清正杀了他师父。
斩天下邪佞的剑,最后杀了他想要夺舍的师父。
“泽渊。”
孤钧少年时教导他的声音响起,一笔一划教着他:“水泽万物,渊藏万宗。天下苍生兴旺,系于灵剑仙阁,你未来,亦需守灵剑仙阁,护百姓苍生。”
守灵剑仙阁,护百姓苍生。
可师父啊……
如果灵剑仙阁都是错,什么是对呢?
为什么骗他,谁在骗他?
他本该仙途坦荡,本和江照雪天定姻缘,本该圆满一生……
沈玉清笑声在江照雪身后响起,随后似听喧闹之声。
好似柳冥秀在拉他,劝他。
然而江照雪却是什么都听不到,她一步一步走回裴子辰身边,看着静静躺在地面的青年。
他还是那么好看,穿着红色的衣衫,更显俊美。
江照雪眼眶微酸,她转过头,看向灵剑仙阁千年山门,盯了许久,她还是觉得不甘,哑声开口:“我以性命向天诅咒——”
她一开口,风云卷涌,所有人惊恐看来,就见她看着灵剑仙阁山门,扬声道:“我咒灵剑仙阁,三百年灵气不聚,草不木生,风雪不止,泉枯河竭!除非裴子辰起死回生,否则,江照雪一日不死,此咒一日不消!”
这话出来,在场人面面相觑。
这个咒法对于普通弟子而言没有什么大碍,一地灵气不生,再换一处便是,但对于一个宗门而言,这就是釜底抽薪,彻底断了它的根基。
然而经历方才一场血战,已无人敢上前,只见江照雪咒完之后,似是终于松懈下来,她蹲下身来,温柔将裴子辰抱到怀中。
“裴子辰。”她轻声开口,低喃道,“我带你回蓬莱。”
说着,她召出仙鹤,抱着那个万年难得一遇,十七岁试剑大会魁首,二十五岁一剑战百宗、硬斩天命书的天才青年剑修,一起乘鹤而去。
她去时,风轻拂而过,江照雪飞出灵剑仙阁地域,看夕阳落下,洒在裴子辰脸上。
她看着远方,低声喃喃:“招魂之法……”
江照雪飞远时,风卷着几粒光粒,朝着沧溟海方向而去。
新罗衣带人潜伏在灵剑仙阁山脚之下,冷眼看着江照雪乘鹤离去,正犹豫要不要截下裴子辰尸身之时,便听守在沧溟海封印前的弟子传音过来:“大人,主上封印松动,您快过来!”
新罗衣闻言一愣,瞬间意识到什么,大喜过望。
成了!
五神器认主,裴子辰归位了!
新罗衣瞬间欲行,却突然想起什么,转眼看向旁侧跟着她瘦高青年:“周盘,我去接主上,回去通知周石动手,务必要在主上醒来之前,”新罗衣冷下神色,“诛杀叶天骄。”
说完,九幽境众人各自分头离去。
而灵剑仙阁天命殿内,一个青年,仰头看着高处无形金书,叹了口气:“哎呀,失败了。”
一切仿若尘埃落定,只有裴子辰一人,走在一片白光里,懵懵懂懂,不知走了多久。
他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不知自己当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