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锦月的事情她有的是时间单独问,从沈玉清这里问不出什么,于是她从旁边端起茶杯,思考着接下来要谈什么。
她要谈的事儿不能说得太早,至少要等裴子辰那边传消息过来,等有和沈玉清动手的把握后,才能挑明,到时候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打。
现下主要是拖着他。
想明白思路,她不动声色喝了口茶,看了一眼他身上血痕,从好话说起,关怀道:“你伤势还好吧?”
这话出来,沈玉清指骨瞬痛。
被她在幻境碾短指骨的痛感似乎还停留在身上,他却不愿露出来,转头道:“无碍。”
“嗯,那就好。”
江照雪点头,感知着裴子辰的位置,算着他布下鸳鸯扣阵法需要的时间,江照雪继续东拉西扯:“方才弥真幻境中,是你在为我引路?”
“是。”
提起弥真幻境,沈玉清似是压着什么,尽量平静道:“出来后我看见你留下破阵的符箓,知道你需要帮忙,调息之后,我便开了水镜,引你出来。”
这和江照雪猜的大差不差,算了算他开水镜的时间,他应当没看到裴子辰入魔的情形,江照雪不少。
她点了点头,思考片刻后,想起幻境里经历的一切,她想了想,还是轻声道:“有什么想问的吗?”
沈玉清没有立刻说话,江照雪耐心等候片刻,才听他低声询问:“弥真幻境是怎回事?”
“哦,这个。”
江照雪听他问这个,倒也不藏,一甩衣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仔细解释道:“这是宋无澜布下的幻阵,我们在时空缝隙中的意外就是他动的手脚,从我们落地开始,我们进入了这个幻阵。”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要说感觉异常,应该是在寺庙那一晚。”江照雪知道他有很多疑惑,仔细回忆起来。
“那一晚大家情绪都不对,这一般是有东西干扰心智所致,你当时也应当察觉吧?”
“是。”沈玉清肯定她的猜测。
江照雪点了点头,继续道:“当时我虽然没有搞清楚具体是什么阵法,但是我猜到了宋无澜的目的,他想要斩神剑,却没有能力同时对付我们所有人,所以设置了一个特殊的地方,想要让大家自相残杀。既然清楚这一点,那我们只需要做两件事,第一,不要对自己人出手,所以我特别叮嘱过裴子辰不要对你出手,而你,我信你自己自有分寸。”
“第二呢?”
“第二,”江照雪笑起来,“那就是等。”
“等什么?”
“等他来抓慕锦月。”
江照雪说着,站起身来,房间里烛火偏暗,她走到一盏早已熄灭的烛火前,从旁侧铜人上取了火折子,吹燃之后,点燃了拉住,缓声道:“他既然想要斩神剑,便一定会生擒身负纯阴之血的慕锦月。所以我先在阴阳衍仪灯上准备了可以让我言出法随的法阵,然后在慕锦月身上准备了替身符,在他出手带走慕锦月的瞬间,将我和慕锦月调换。他将我带出弥真幻阵,我便立刻赌运将他擒拿。”
江照雪巡走在房间,一盏一盏点亮周边没有点亮的灯火,慢条斯理道:“抓住了宋无澜,我才搞清他的来历。宋无澜是虚空之体,在命师一道上天赋惊人,当年在我杀他之后,他将自己身体献祭给了一个邪物,跟随我和裴子辰进入灵虚幻境,在灵虚幻境中看到宋无涯获得灵虚扇的办法,受到了启发,等出来之后,他发现慕锦月纯阴之体的身份,因而决定抢夺斩神剑。之后我斩了他一个分身,将他的分身练成金丹,让弥真幻境误以为我是他,操控弥真幻阵,进去救了你们。”
“所以,”沈玉清看着地面,哑声道,“在弥真幻境中,攻撃我神魂那个人……”
“是我。”
江照雪一口应下,压着紧张放下火折子。
弥真幻境中,裴子辰入魔前尚有几分理智,先用灵虚扇攻撃了沈玉清的神魂,所以沈玉清才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她不可能让沈玉清发现裴子辰的功法,这件事只能她认。
她认得太过干脆,沈玉清呼吸乱了一瞬,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追问:“那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锦月是纯阴之血的?”
这话让江照雪犹豫了片刻,但她还是背对着沈玉清,实话实说:“从我在钱思思师父那里得知纯阴之血是斩神剑必须那一刻起。”
“因为我一直带着她,你觉得我必有所图?”
“我倒没这么想。”江照雪回头走回自己位置,抬眼看他,淡道,“以前你和她也是形影不离,我习惯了。”
“那为什么会猜她是纯阴之血?”沈玉清音色中似是竭力压制着什么,却还是克制不住微微提声,“既然觉得我与她相伴是正常,又为什么会猜出她身份?”
江照雪想了想,斟酌道:“你知道我是命师,我会预知一些东西。”
这话让沈玉清愣住,他怔怔看着地面,听她解释道:“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会带着她回来,而且她一路会历经波折,不断陷入险境,所以我在听到斩神剑需要纯阴之血时,就有联想。等到七夕那夜,我发现宋无澜在针对她,便差不多确认了她的身份。如果她不是纯阴之血,宋无澜为什么要针对她?她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陷入险境?”
“所以,”听到这话,才慢慢抬头,看向江照雪,艰涩中带着克制不住的恨意和恐惧,轻颤出声,“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一定救不了你?”
这一次江照雪没有说话,沈玉清却已是了然。
她知道。
七夕那日她知道,所以那么坦然从容从他怀中寻出符咒,她一开始就知道他带着。
断桥之时她知道,他不是握不住她,他本可以同时救两个人,是江照雪,主动去拉了裴子辰。
她离他太远,他碰不到她,若是执意要选择她,就必须放弃慕锦月的性命。
她一直在用慕锦月的性命逼他。
他们定下赌约之时,他以为这是她给他的回转之机,以为是她像过去一样,一次又一次闹脾气后要的台阶。
可实际却是,她从一开始定下这个赌约,就只是为了摆脱他。
她早已经想走了。
她没有一刻留恋想回头。
意识到这一点,沈玉清闭上眼睛。
他又怒又痛,呼吸忍不住乱起来,死死捏着扶手,将头转向旁侧,怕江照雪看到他狼狈模样。
怒斥之言就在唇盼,然而这一次他却不敢出声,他觉得喉间像是梗了什么,疼得他眼眶发酸,却一言难出。
真是什么呢?
又能说什么呢?
他清楚知道,他二人姻缘,已是千钧系发,岌岌可危。
她任性至此,无所不为,他但凡多说一个字,或许就是最后一根稻草,两百年轰然坍塌,大厦倾覆,覆水难收。
他开不了口,又觉不甘,只有血气在胸口翻涌,他逼着自己强作无事,缓了许久,才道:“既然如此,你还与我赌什么呢?”
“我若不赌,”江照雪抬眼看他,“你会甘心吗?”
“甘心什么?”
“甘心与我解契啊。”江照雪答得轻巧,似乎全然不知“解契”二字的分量。
沈玉清死死压着自己的呼吸,感觉每一个字都是从牙间挤出来,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惶恐,哑声道:“你不要再任性了。”
“都到如今了,你还觉得我是任性吗?”江照雪皱眉不解,“你到底是心瞎还是自欺欺人?如今你手上的红痕只剩一条……”
“那又如何?!”沈玉清仿佛是被戳到痛处,急喝道,“我还有一次机会,我下次一定会选你,等我们回去,我们还是夫妻!”
“我们不会是夫妻了。”江照雪果断截断他,有些疲惫提醒,“你赢不了,而你赢不了的原因是你心里有慕锦月,你如今也当看清自己心意,既然有她就去找她,不必扯着我来维护你那点心思。”
“我没有……”
“那就当我命不好。”江照雪不耐打断他,略有些烦躁,“我和她八字相克,我们在一起她就要出事,你就要救她,我和她之间你永远只会选择她,又何必这么折磨我呢?大家好聚好散吧,我不想与你牵扯了!”
这句话出来,沈玉清愣住。
他看着江照雪,江照雪脸上没有半点留恋,只剩厌倦。
她似乎在等待什么,时不时看一眼窗户,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她却是一眼都不肯多看。
她看不到他了。
那一刹,那些被他强行克制的、忽略的、不肯面对的一切情绪翻涌而上,像是一根一直压制着什么的线骤然断裂,在忘川水里看到的所有画面呼啸而上,像是绞人的钢丝,将他绞死切割,血肉淋漓而下,他突然意识到,藏不住的。
他再怎么逃避,再怎么遮掩,再怎么故作无事,可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她想走了。
“为什么?”他忍不住捏起拳头,在江照雪疑惑那刹,那个一直压在理智之下的名字脱口而出,“为了裴子辰?”
“与他没有关系。”江照雪不想将裴子辰牵扯进来,转过头道,“都是我的决定。”
“你的决定?”沈玉清低笑出声,似是不信。
江照雪懒得理会,就见他似是笑了片刻,声音慢慢沉下,静默许久后,他似是做了什么决定,站起身来,缓步向前。
江照雪听着他的动静,抬起眼眸,就见他走到她身前,俯身将双手压在扶手两侧,低头看她,仿佛用冰川压着翻滚的岩浆,冷声开口:“我给你最后一次解释的机会,你告诉我——”
他看着面前人平静的双眸,脑海中一遍一遍浮现坠河之时她毫不犹豫用白绫卷起裴子辰的画面,这画面和少年时她在海底浮光中朝他奋力游来的画面交织在一起,他眼眶发红,沙哑出声:“是不是他引诱你?”
江照雪听出他语气中的杀意,他似乎就是在等这一句话。
等她的解释,她的狡辩,她将所有过错都推卸在裴子辰身上。
她明白他的意思,抬头迎向他的眼睛,坚定回答:“与他无关。”
沈玉清没说话。
他看着面前没有半分退却的女子,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她年少时每一次与人对峙都是如此,没有半点犹豫,不留半分退路。
她曾经挡在他面前很多次。
在年少那些仙门世家子弟拿他玩笑时,在她父兄不同意他们婚事时,人生无数次,她一次次毫不犹豫挡在他面前。
然而此刻,他却第一次,面对面迎上这双眼睛。
这该是他的。
他心脏疼得抽搐,气血翻涌,点着头道:“与他无关?好……好得很……”
“主人,他不对劲!”
阿南慌忙出声,话音刚落,沈玉清骤然出手,江照雪惊得瞳孔急缩,几乎是在他动手同时符咒往前一甩,同时想召裴子辰。
只是沈玉清仿佛早已预料,在她心念刚起刹那,沈玉清广袖一甩,击碎符箓灵力瞬间化作结界将她消息拦住,十几把光剑朝着江照雪骤发而至,江照雪急急往后,裴子辰的剑意同时从她周身一瞬急跃而出,沈玉清单手破开剑阵,一把掐在她下颌,在两方剑意“叮”一声交响之间,将江照雪往前猛地一拉,逼着她停在他身前。
“你还敢说与他无关?!”
沈玉清暴喝出声,江照雪一愣,她呆呆看着沈玉清,就见他似是完全放弃忍耐,胸膛激烈起伏,低头看她,声音中尽是杀意:“我从你进屋便察觉他的剑意,你把他的剑意放在身上,你把他带到你我之间,你还敢说与他无关?!若没有他,你此刻会与我说这些?你此刻会如此看我?!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的赌约我必输,那为什么不赌到最后?你在急什么?”
“沈玉清,”江照雪被他得皮肤上带了红,轻轻喘息,一面感受着裴子辰的状态,一面同沈玉清周旋,“你冷静些,我只是个命师,跑不了,把手放开。”
“放开?放开做什么?”沈玉清嘲弄笑起来,声音里带了血气,“放你和他走?放你和我撇清关系同他双宿双栖?你当我沈玉清什么人?”
“你别发疯!”
“说话!”沈玉清手上不自觉用了力,倾身往前,激动出声,“你说清楚,他哪里比我好?你看上他什么了?他是我的弟子,修为不如我身份不如我,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他拿什么蛊惑的你?床笫之欢,云雨之好?想要——”
沈玉清明显是想起什么,眼中情绪翻涌,挑衅一般轻声开口:“我亦可予啊。”
听到这话,江照雪瞬间暴怒,一脚踹了过去,厉喝出声:“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