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中有数知道他大概率是骗自己的,但孙伯翁却依旧对他抱有希望。
孙伯翁行动力很强,第二日一早便准备乔装打扮想要潜入广牧君府中一探究竟,结果在府门口看到了自己的几位师兄弟,从穿着打扮来看,肯定没少受苦。
接着又尾随去了少府,眼见他们将这些平日里嗤之以鼻,根本瞧不上眼的脏活粗活做得如火如荼,还摆弄着一些他看不懂的器物,心中疑惑更甚,于是便趁人不注意叫住一位师兄。
这位师兄明明看起来劳累,可却并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回上林苑,至于那些制取神物的法子,更是怎么也不肯说出口。
这他就真误会师兄了,因为目前还处于酒水酿造阶段,他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步骤是什么。
孙伯翁依旧在喋喋不休劝他回去,师兄被说得不耐烦了,再加上后面有人催他回去做活,心一急,口一快,直接吐露出来:
“什么清水变酒之法,不过是将麦子磨成粉末和水蒸熟后,泡入桃酒之中,眼看浸泡的差不多了,取出晒干,再浸再晒,如此反复多次后,将此物磨成粉末,倒入清水中即可。”
轰隆!
孙伯翁的天塌了。
自己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神仙之法,居然被师兄如此轻而易举地说出来了。
而且,看他那副模样,似乎还很……不屑,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这一刻,孙伯翁悟了,怪不得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想回来,原来是广牧君府中有天大的富贵,你们不舍得回来啊。
“师兄,苟富贵,勿相忘。”他弯腰行礼,说道“您也将我带进广牧君府中呗。”
师兄当然拒绝了,毕竟谁会想再多一个人来瓜分自己的富贵呢。
但没关系,孙伯翁有自己的力气和手段去偶遇广牧君。
近日,东市上出现了一种新奇吃食,这东西名叫红糖,状如石块,可吃起来却比蜂蜜还要甜蜜美味,有那脑子灵活的庖人,用红糖研发出了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既填饱了贵人们的口腹之欲,又能满足他们的攀比之心,因此红糖很快在长安流行起来,最近这些达官贵人们宴请客人时,宴席上大都会出现红糖或用红糖烹饪的菜肴。
什么,你没有买到?
那就是你消息不通,路子不行,反应比别家慢。
卖糖的铺子在东市的偏僻角落中,这铺子开得突然,可里面的装修摆设却一点也不含糊,不是那种富丽堂皇的华丽风格,而是走低调典雅路线。
里面顾客并不多,但从穿着打扮来看皆是非富即贵,狐裘锦袍,举止不俗,可即使拥有这样高贵的气质,也并不是宅中主人,而是家中的庖人或家丞。
“君子远庖厨嘛。”一位阔鼻厚唇,身材微胖的锦衣男子对店t主说道,“我家君子乃当朝君侯,人中英杰,怎么可能亲自来东市采买吃食。”
他家君子是不是英杰不知道,反正这位家丞挺没文化的,读书只读一半,选择性忽略前面那句“见其生,不忍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这明明是表现君子仁德之心的话,和他们家主君英杰不英杰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们东平侯府的家丞之印,能用来证明我的身份。”锦衣男子将一枚印信展示在店主面前,“这样能卖给我了吧。”
他们家主人对于红糖倒是没什么兴趣,只不过府中老太公平日最嗜甜味,与他们家相熟的人都了解老太公这个习惯,因此昨日有位来府中拜访的客人便投其所好带了红糖充当礼物。
老太公只尝了一口便爱上了红糖的甜味,对此赞不绝口,言说这东西比当年南越王赠送给高祖的蜜饧还要甘甜美味。
奈何红糖这东西产量稀少又价格昂贵,客人送的不多,老太公很快便用完了,正好明日还要准备筵席接待来访的大司农,于是便打发家丞再出来买些红糖带回府中。
东平侯家丞千打听,万询问,终于问出卖糖的地方,立刻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可也不知究竟是这红糖产量太少,还是购买之人太多,他到店时,红糖已经售罄。
“哎呦,贵客,不是不愿意卖给您,只是这红糖做法繁复,原料又很昂贵,几百名工人每天只能制出数斤,今天是真的卖完了,要不,您明天再来?”
家丞听完,当然不信他的话,这话也就骗骗普通富商,他们东平侯府乃权贵之家,岂会不知商人最爱“留有余地”这个道理,当即阴下脸来,横眉冷目,斥责道:“既然本丞好好同你讲话你不听,那我们东平侯府也会用些强的,你一小小商人,真是大胆,居然敢同我们抗衡?”
“上吏说话严重了。”店主不卑不亢道,“我敢在人流如织的东市开店,自然有我自己的道理。”
“阁下莫要忘记东武侯府的教训。”
这句话一下子将东平侯家丞点醒。
随着东武侯府被抄家,广牧君刚回长安还不到一月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父母报仇这件事也迅速在长安里闾之间流传,对于这件事,众人立场几乎一致,都在一边倒地支持她,甚至许多人还将此事编成故事讲给孩童们听。
兴许再过个几百年,闻棠的故事会被编进乐府,写成诗歌传唱。
汉朝游侠之风盛行,这种散漫、自在的氛围养成了汉人有仇必报,有怨必伸的风气,尤其是替父母亲友报仇的例子更是层出不穷,这种事情都会受到世人赞扬,如果将其看做一本小说,那汉朝这种风气一定会是一本爽文小说,因为主打的就是一个“我就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我可以死但我的仇人一定不能好过”“临死之前也要捅我仇人一刀”。
就连之前参过闻棠的儒家在这一点上都找不出她的缺点,相反还挺赞扬她的,这真没得喷,因为汉朝除了游侠之风,还流行儒家的大复仇主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不复仇他们还看不起你呢。
最经典的当属公羊派那句: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九世的仇恨可以报复回来吗?当然能了,一百世的仇都能报。
也是托闻棠的福,让长安中那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权贵们难得消停了几天,都怕万一再出现个什么赵棠张棠王棠的,连带着把自己家也抄了。
也因此,听到这句话的家丞立刻冷静下来,剧情也太熟悉了,就连这个“家丞”身份都刚好相同。
于是连忙态度变好,从抢转求,希望店中还剩些存货。
“这……”店主假装为难,沉思道,“店中确实没有红糖存货了,不过我们还有许多琥珀板栗,贵人可否要买?”
“琥珀板栗?”家丞询问,“这是何物?”
店主小心翼翼从柜中拿出一个小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个个裹满红色糖浆的板栗,板栗颗颗饱满,色泽赤红透亮,气味焦香浓郁,他又从一旁的小罐中拿出一块掰成半个指甲盖大小的板栗送到家丞面前,示意其品尝,虽只有一小块,可入口之后,那股子甜蜜酥脆的口感便完全释放了出来,真可谓是满口留香。
店主在一旁滔滔不绝地为他讲解:“这是燕地刚刚采摘下来的板栗搭配三倍分量的红糖糖浆制作而成……”
“今日便只剩下这一盒子了,贵人可否要买?”
他将这东西描述的天上有地上无,听得家丞愈发动心,当即拍板做了决定。
可为什么买一盒板栗还要再连你们家的豆脯、枣、粟等东西也一起买啊?!
原本十几钱的东西,经你们店这么一卖,价格立即升了几十倍不止。
店家又问了一遍:“客人可否要买?”
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人,开口便问店中可还有琥珀板栗出售,家丞怕被人抢去,立刻拍板决定将其买下。
花了六千余钱买一盒板栗,附赠一堆乱七八糟没什么用的枣麦之类的。
但问题不大,东平侯好歹将近百年的基业,这点钱还是有的。
眼见这位家丞坐上马车,离开东市,店主从盒中拿出20钱交给刚才那位来询问是否还有琥珀板栗出售的客人。
等下一位客人进店时,店家不仅拿出了红糖,甚至还有一小袋黄糖,原因无它,东平侯全靠祖荫,如今在朝中已是可有可无,而现在这位客人的主人——大司农却是朝廷重臣,九卿之一,最重要的是……他是桑弘羊的未来顶头上司。
桑弘羊是个不服输的人,至少现在是这样的,他已经算好了,东武侯府抄家抄出的东西合计约七千八百万钱,只需要自己赚的比这个数更多就行了。
于是我们的鬼才大师桑弘羊为了卖货,提前千年使用了包括但不限于饥饿营销、找托、配货等方式。
第34章 门客
没办法,他能想出这些还不都是现实所迫,也怪他当时太冲动,等应下赌约后才意识到,红糖这东西虽然甘甜味美,但制取率也低,从长安周围搜罗来的柘做出的第一批红糖也就这样三百多斤。
至于第二批,那是要当粮草送到战场上给战士们补充能量的,他肯定动不了,所以才想出了配货这个法子。
补充能量这个词是他从闻棠口中听到,大致意思就是吃完后能让士兵们快速恢复体力,这样形容还挺准确的。
东市这边的铺子还在如火如荼地卖糖,闻棠这边她心心念念等了将近一个月的两位农家先生经过长途跋涉,终于不远千里到达长安。
街衢洞达,闾阎且千,没有人会不被长安的繁华所震撼。
即使是寒冷的冬日,街上行人车马依旧络绎不绝,所谓车不得顾,人不得旋,这样热闹的景象着实让两位常年耕种于田间地头,与农人百姓为伍的人心中受到强烈冲击。
氾贾观望一会儿,便放下车帘,寒风吹入车厢,即使有竹火笼用来取暖,效果也不是很理想,更何况他身上所穿只是一件打着补丁,絮有乱麻和旧丝绵的袍衣。
这已经是他所能穿在身上最好的衣裳了。
他搓了搓被冻得发红的手,不经意间叹了口气,引起坐在对面的妻出声询问:“我们已经来到长安,良人为何还要叹气?”
广牧君并未食言,刚在长安安顿好便火速派人去窳浑县将氾贾和家眷全都接到长安,而且使者们这一路上也都没有丝毫怠慢。
“你说,广牧君是否会收我和许兄为门客?”
氾贾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妻讲明心中担忧。
长安的繁华不只在于这里经济发达,宫室壮美,更汇集了全大汉的英才。来长安的这条路,是所有人的富贵功名路,广牧君已经为他证实了这一点,听来接他们的使者说她现在是天子近臣,颇受今上信任。
他只是一个农人,一个只会垦荒种田的农人,如果是从前,在窳浑县那个边境偏远之地,他对自己种田的技术还是很自信的,更何况自己为广牧君种出了高产的仙粮,广牧君当时还承诺要送给自己和许兄一场富贵。
可这里是长安,先不说他种田这个技能在长安这些高门大族中是多么的普通,多么无关紧要,就算广牧君真心看中农家学识,长安有许多同t样精于此道的农家学者,她只需要上书同今上说一声,就能找到许多可以帮她种出仙粮的农官。
氾妻安慰道:“县君如约将咱们接到长安,无论日后是否能得到县君看中,至少开了眼界,也更方便良人您写完手中这本农书。”
提及农书,氾贾心情稍好,妻说的对,当务之急是先把手中这本农书写好,农学经验并不比文人雅士们的辞赋简单,他将近五十才刚入门,若是他此生无法成书,那就传给自己的子,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终有一日会写出一本对百姓有益的农书。
后面车厢中的许老此时也和他有着同样的忧思。
二人心中紧张,马车继续行驶,伴随着轱轱辘辘的车轮滚动声,很快便到达此行目的地,广牧君府。
才刚下车,刚刚的担忧便立刻消失大半。
因为氾贾看到,这位使者口中最近颇得盛宠的天子近臣居然亲自来到府门口接见自己。
当然,不是对卫青的那种拥彗相迎,只是在听到传报后赶来府门接见而已。
就算闻棠想搞得隆重一些,礼仪也不允许这样做啊。
她衣袂有些凌乱,似乎来的很急,见到众人后,语气和善,又带了些激动:“本君在府中等待将近一月,终于将诸位英才盼到了长安。”
英才这个词是她跟刘彻学的,初次见面回答刘彻策问时,他夸闻棠是少年英才,现在闻棠一时找不到词了,就只好先拿来用用了,用在自己想要招揽的英才身上。
英才的英才也是刘彻的英才。
众人行礼:“小民参见县君。”
这时才注意道如此寒冷的冬日,闻棠身上居然只穿了一件曲裾单衣,
她为何不穿冬衣?
县君之身,肯定不是因为买不起冬衣才不穿,至于具体原因,氾贾隐隐已经猜到,但又不敢确定。
恰好这时,李萝的出现验证了他的猜测。
李萝从院中匆匆忙忙跑到府门口,手中还拿着一件披风,嘴里穿着粗气,一边将手中披风披到闻棠身上,一边说道:“就算县君心系贤才,也不至于出来的这么匆忙,今日天气寒冷,万一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闻棠却道:
“李媪莫要担心,这么短的距离不会受到风寒。”
“更何况这又算得了什么,我昨日读书,读到周公渴求贤才,谦恭下士,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我想要快些见到两位英才的心不亚于当年周公吐哺啊!”
我都这样说了,你们日后总该死心塌地当我的门客,为我办事了吧?
她想的没错,许延年和氾贾听完闻棠这一番“肺腑之言”后,当即喜极而泣,不能自已,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
就在刚刚,他们还在忐忑,不确定广牧君能否重用自己,甚至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无人注意,被丢在府中一角开荒种田,著书立说。
可他们现在居然受到如此大的礼遇,县君不仅亲自来迎,赞许他们在农学方面的天赋,甚至还说他们是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