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因为有太阳,温度上升了些,所以沈乐妮才趁着这难得的晴日带着归生出来走走。
牵着马儿走出一截后,沈乐妮转头问归生:“可会骑马?”
却见归生极快地摇了摇头,沈乐妮这才发现他一手僵硬地攥着缰绳,站的离马儿有两步远,似乎有些害怕与马接触。
沈乐妮安抚他道:“别怕,放轻松,它不会踢你的。”说完她微微一顿,询问他道:“你可想学骑马?要是想的话,我可以教你,之后我去哪里你都可以跟着我去了。别担心,学骑马不难的。”
她这样说,也是有她的打算。
归生是她来到大漠后接触时间最长的汉人,通过这二十多天的观察,她也了解了一些归生的性子,虽然不爱说话,胆怯卑微,但这都是后天环境造成的,他本身是一个靠得住的。她打算将他培养成自己信得过的人,以后要是做什么事,也能有个人帮他。
在草原上奔走,会骑马是必须要掌握的事情。
归生抬头看沈乐妮,见她目光含着安抚与鼓励,又想到她刚才说的话,归生默然几息,最终豁出去般点了下头。
沈乐妮暗松一气。要是归生不想学,她倒不好强迫他。
于是,沈乐妮就带着归生,一路牵着马儿翻过一座低丘,来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平缓草地。她就在这里,从头开始跟归生讲起了学骑马的要领,例如要先从照顾马儿、要与马儿彼此熟悉开始。讲完这个,就从如何上马开始教他。
渐渐的,沈乐妮发现归生是真的很害怕马,不是单纯的怕一种动物,而是深深的畏惧。
她忽然就明白过来,归生以前定是被匈奴用马儿欺负过他,或许还因此危及过性命,所以归生才有了心理阴影。
沈乐妮忍着那股忽如其来的愤怒,语气更加温和耐心地教归生,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归生却还是一点要领也不得。应该说,只要马儿一动,他就吓得手脚全僵,好几次跌下马来险些被踩住。
沈乐妮只好先让他与马儿培养感情,把两匹不算高大的马儿都交给了他,之后都让他来照顾。
两人把马儿留在原地自己去找草吃,然后在附近转悠起来。
经过冬雪与寒风的折磨,如今大漠上已经没剩多少绿意,连杂草都找不见多少,更别提什么草药。
归生虽然疑惑沈乐妮为什么这种时节还要出来找草药,但还是紧紧跟着她。
两人转了大半天,看天色变了才牵马返回。
接下来几日,沈乐妮每日都带着归生,牵着马出去转了转。天气寒冷,
倒也没走多远,主要是想让归生跟马儿培养一下感情。
有了归生的悉心照料,加上日日相处,那一人一马很快就熟悉了起来。沈乐妮见差不多了后,就重新开始教归生骑马。在沈乐妮的耐心和归生的坚持不懈下,他终于克服恐惧,成功地独立坐到了马背上。
沈乐妮擦了擦额角的汗,欣慰地夸赞他:“短短几日就能自己上得了马背,归生真厉害!”
话音落下,她就发现坐在马背上的归生似乎有些不对劲。他低着头,枯燥的发丝遮挡住了他的侧脸,令沈乐妮无法得知他此时的表情,但却察觉了他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然后,一声声压抑着的呜咽自归生紧闭的唇齿间溢出,在风中荡开。
沈乐妮一怔。他这是……哭了?
她着急地上前两步,抬头望向归生低垂着的脸,果真见他脸上有了泪痕,忙关切地问:“归生这是怎么了?你要是实在害怕的话,咱们就不学了。来,我扶你下来,别怕。”
说着,她朝着马背上的归生伸出手。
归生偏头垂眼望着伸向他的那只手,却摇了摇头,声音还带着哭泣后的哑意,低声道:“奴能下来,不敢劳烦姑娘。”
沈乐妮闻言,也就收回了手,仔细看着归生下马,一副随时准备扶住他避免被马踩踏的模样。
归生小心翼翼地下了马后,面对着沈乐妮,然后突然在她面前跪下去磕起了头,却一个字也不说。
沈乐妮大惊,赶忙弯身拽住他的胳膊,制止他继续磕头,然后手中用了些力,一边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一边语气不解而焦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归生顺从地站了起来,面对着她,低垂着脑袋,沉默半晌后,才张了张口,低声说来:“奴以前……被人绑在疯马的马背上,被带着跑了许久……被甩下来后,又被马蹄踩了几脚,险些死掉……还被人拴住手脚,被马拖行,又……”
沈乐妮听着只觉震惊,难以言喻的酸涩又在心间蔓延开,她再听不下去,用温煦的声音出言打断他:“没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归生会那般惧怕马了,原来他以前,受过这等毫无人性的折磨。
沈乐妮平复了下情绪,语气坚定而有力,似是承诺:“以后有我在,不会让人再那般欺负你。”
归生身体轻轻一震,一股自从被掳到大漠上后就从未有过的酸涩和暖意倏然从心底涌出,密密麻麻地泛向四肢百骸。
自那之后,沈乐妮本暂时不想让归生学骑马,可归生却反常地主动要学,沈乐妮见他好似迈过了最难的那道坎一样,面上不再有害怕之色,惊讶又欣喜地依他的意思,继续教他骑马。
没过多久,归生就可以自己骑着马慢慢跑一跑了,沈乐妮便挑着有太阳的天气,带着他到了更远一些的地方去转。
“姑娘,冬日的大漠里只会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您若是找草药的话,不妨明年春日再出来寻找。”归生不忍沈乐妮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找半天却无功而返,便轻言开口道。
“没事,我就是想随便看看,一直待在帐子里太闷了些。”沈乐妮朝他笑笑,走到一处乱石堆,择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坦石头就坐了上去,对他招手,“过来坐会儿吧。”
归生听话地走过去,在她身边找了块石头坐了下去。
沈乐妮没有再说话,眺望着远方,神情宁静。
归生忍不住微微侧头,悄悄看她的侧脸。
自从被萨赫单于划了一刀、留在姑娘身边,到现在的这一个多月里,他没有再做过任何重活,饭也能吃饱,从头到脚也干干净净的,也能穿上干净厚实的衣裳鞋子。
这是他这十多年来,过得最好的一个月。
但归生内心却始终有一股恐惧和空茫感,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他不知什么时候,就又会回到从前那地狱般的日子里……
第231章 有个很厉害的将军
归生凝视着沈乐妮的侧脸,渐渐走了神。
虽然他与姑娘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他就是知道,姑娘是个好人,不会打他不会骂他,会和他好言好语说话,会对他笑,把他真正当做一个人来对待。
他再也不想回到过去,他一定要想方设法留在姑娘身边……
“归生,你知道巴雅尔有多少汉人吗?”沈乐妮随口一问。
归生回过神,想了想,不确定道:“可能,有几百人。”
几百人,对于人口有上万的巴雅尔部落来说,也不算多,而且也不一定全是像归生这样年轻的,也有男有女。
沈乐妮侧头看他,好奇问:“那可有谁和你相熟?”
归生摇了摇头。
沈乐妮转过了头去,望着远处的眼睛里有些忧愁。
这眼看距离漠北之战就只有一年多了,来到大漠也有两三个月了,她身边却只有归生一人,而且还没有达到“亲信”的程度。照这样下去,一年多以后,她身边怕是没有几个能用的人吧。
也罢,都被扔到匈奴地盘上来了,还是想开点吧,能有一个信得过的人都不错了。
归生悄悄凝望着沈乐妮的侧脸,似乎看出了她有什么忧愁的事情,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暗暗握紧拳,有些难过和自我厌恨地低下了头。
他在这里只是一个人人可欺可辱可杀的勃斡勒,他与姑娘虽同为汉人,可两人间却是天差地别,是天上云与地上泥的区别。就算知道姑娘有什么难事,他有什么资格帮她去解决?他又有什么能力去为她解决?
他什么都不是,他什么都做不到!
沈乐妮没看归生,也就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她望着天际云卷云舒,忽而轻声开口问归生:“归生,你想不想回大汉?”
归生浑身轻轻一震,却又不知想到什么,霎时像被泼了冷水般,熟悉的绝望在心里弥漫开来。他低垂着头,声音轻飘的仿佛风一样:“回不去了……”
沈乐妮侧头望他,感受到了忽然笼罩在他身上的忧伤绝望的情绪。她绽开笑容,安慰他般转移话题:“现在我们两个汉人也算相依为命了,不如我帮你记起汉话吧?以后我们两个用汉话闲聊时,也算是慰藉一下思乡之情了。”
归生倏而抬头,她脸上那像是这冬日的阳光一样的笑容深深印刻进了他眼底,化作暖流,慢慢渗进心里。
“……好。”归生注视着她,点头。
于是接下来,沈乐妮在与归生相处时,说的话大部分都用的是汉话,偶尔还教一教他认字写字。
而归生想来本身就是汉人,虽然忘得差不多了,但毕竟是骨子里就熟悉的东西,因此学起来倒比较容易。
如今算是暂且安定了下来,沈乐妮就想起了军训任务。目前只有归生最合适,但她还需考察一段时间,不只是看他值不值得信任,还要看他适不适合。
沈乐妮也没忘记萨日,只要他出去,她就会跟在他身后,既是看顾他避免又被那两兄弟欺负,也是想拉近与他的关系。只是天气越来越冷,萨日倒是不常出去了,大多数时候都自己待在穹庐里,和努尔一起玩耍,所以她偶尔会主动去他的帐子找他说说话。
值得高兴的是,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死缠烂打”和“谄媚讨好”,她跟萨日的关系总算是又近了一点,萨日看到她,也愿意对她笑一笑,也会主动喊她一声姐姐。
这一日,沈乐妮待在自己的帐中研究胡人的医术。她此前求了乌日格,让她帮她寻一些胡人的医书来。她如今身在大漠,虽然汉人的医理知识用在胡人身上也是通用的,但胡人也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得好好学一学,也多认识一些草药和药方。
她看的正认真,帐门口的天光被什么被遮挡住了一团。沈乐妮被打断思绪,
抬起头看去。
穿得很厚实、戴着一顶毛茸茸小帽子的萨日站在门口,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姐姐。”萨日见她看过来,主动开口唤她。
“萨日啊,你找我有什么事呀?”沈乐妮放下手里刻满字的皮革,站起身,笑眯眯朝他招了招手,“快进来,别站在门口,那里风大。”
萨日便乖乖走进了帐子里,站到她面前,抬头问她:“姐姐,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沈乐妮望一眼门外天色,前两日才下过雪,今日雪尚未化完,以前满眼绿意的大漠上如今已是黑白交织,天空阴沉,云压的极低,仿佛随时都会有鹅毛大雪倾盆而落。
光是这一眼,沈乐妮就知道外面有多冷了,还是燃着火炉的屋里暖和啊。
不过,萨日主动邀请她,她如何能放弃这拉近关系的机会?就算外面下冰雹,她也得去!
“好啊,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沈乐妮迅速再套上一件又长又暖和的外袄,戴上一顶能遮住耳朵的帽子,便跟在萨日往某个方向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原野间,今日的风还是很大,从浑身的缝隙里往皮肉里钻,冷得人控制不住地打颤。
沈乐妮望着身前从出门后就一直没说话的小身影,思绪不禁飞远。
萨日虽然比刚认识时跟她愿意多说几句话,但他在别人面前还是那般寡言少语的模样。
她如今已经懂了乌日格为什么会问她有没有功夫在身,又为什么要把她安排在萨日身边。但她觉得,她的这个任务怕是也很难……
这时,前面的萨日忽然停下脚步,转过了身来,沈乐妮一下回了神,眼神带着询问意思地望着萨日。
萨日仰头看着她,过会儿后开口道:“额吉告诉我,你会武。”
沈乐妮眉梢浅浅一挑,旋即对着他点头:“是啊。”
“那你的身手好吗?”
沈乐妮没急着回答,而是浅笑着反问:“萨日你……是不是想学啊?”
萨日认真地与她对视,坚定地点了下脑袋,回道:“嗯,我想学。姐姐能不能教萨日?”
“好啊,当然没问题。”沈乐妮一口应下,又微微弯身与他平视,笑着提醒他道:“不过练武是个很辛苦的事,需要日日坚持,萨日能不能做到啊?”
萨日毫不犹豫又坚决地点了头,声音清脆响亮,随风荡开在原野上:“我能!”
“好,有志气。”沈乐妮扬着唇角,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