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日格听她用的是汉话,先是一愣,再看她面对着自己露出了那张遮起来的脸。乌日格盯着她的脸仔细瞧了瞧,便看出了她与自己同为汉人。见这女子目光殷切而恳求地凝望着她,再转眼看了看她后面的两个男人,乌日格心下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
这同为汉人的女子想必是遇到了麻烦,才来寻求她的帮助。
恰在这时,身边的儿子望着她开了口:“额吉,刚才是她帮我,我才没有被大哥和二哥欺负。”
乌日格眉角一动,想了想,最终看着沈乐妮温声道:“巫医一路辛苦,等你休息好了,我再安排事情给你。”
这是同意她留下了!沈乐妮提着的那口气慢慢散了去,朝着乌日格行了匈奴一礼:“是。”
后面的代钦听到这里,也知乌日格要留这女子在身边,即便他心中还是有着疑问,也不是他能管的了。他对着乌日格行礼道:“阏氏,小人已
将巫医给您安全送到,若您没有事吩咐,小人这就回去了。”
乌日格颔首:“多谢你了。”
“不敢。小人告退。”说完,代钦也不再看沈乐妮和巴图一眼,转身上了马,打马而去。
乌日格又转头看巴图,见他看上去似乎有些憨傻,不像是会欺负为难沈乐妮的样子。她按捺心中的一点奇怪,问沈乐妮:“他是和你一起来的?”
沈乐妮点头,看向巴图。他们已经出来好几日了,乌维不知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她心中担心不已,换回匈奴话对乌日格歉声解释道:“阏氏,他是萨尔部落的人,叫巴图,那时候我遇到了些麻烦,巴图的额吉就让他送我到巴雅尔部落来找您庇佑。所以刚才我才说是您找我来的,冒犯了阏氏,还请阏氏责罚。”
乌日格不在意地淡淡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你也帮了我的儿子。”说完,她询问道:“你真是巫医?”
“是。”沈乐妮点头道。
乌日格眉目温和:“巫医在大漠上,可是珍贵的很,你又是女子,对我们这些妇人来说看病也要方便许多。既如此,你便留在我身边,可好?”
沈乐妮巴不得呢,她赶紧道谢:“多谢阏氏收留!”
乌日格伸手虚扶了她一下,又看着巴图道:“萨尔部落离这里有些距离,你们赶了几日路,想必很是疲惫。今日天色已晚,不如你留下来好好歇一晚,明日吃过饭再回去。”
巴图听完却不理乌日格,只是望向沈乐妮,眨巴着眼看着她。
沈乐妮赶紧对乌日格小声解释道:“阏氏,巴图他不是对您无礼,他小时候因病烧坏了脑袋,所以即便长大也如同稚儿,您见谅。”
乌日格听了,有些怜悯地瞧了巴图一眼,对沈乐妮道:“那你便劝劝他吧,明日我让人将他安全送回去。你看可行?”
“多谢阏氏。”有乌日格的人护送,她也可以放心让巴图回去了。又想到乌维,沈乐妮不由得请求她道:“阏氏,巴图他的额吉对我很是不错,此番我们是悄悄离开的,我担心额吉会有麻烦,可否请您的人到时候照看额吉一二?”
乌日格听了便道:“这不是问题,我应你便是,不用担心。”
沈乐妮松了口气,又朝着乌日格道谢。
乌日格罢罢手,叫人带巴图下去休息,起初巴图不愿,非要紧紧跟着沈乐妮,被沈乐妮又哄又劝,巴图这才乖乖地跟着人去了。
乌日格让萨日回自己的帐子去,然后领着沈乐妮转身进了大帐。
沈乐妮悄悄打量着帐内布置,正对着门口的上首摆着一张铺着雪狐皮的宽椅,宽椅前放了张长桌,上面除了一套茶具,还有一大盘新鲜果子;下首的两边各放了两张椅子,左边搁了一张汉式紫檀大屏风,想来屏风里面就是乌日格睡觉的地方。右边除了放着两口大箱子,就是摆了一些汉式的东西,用作观赏和点缀。
看这帐子里的布置,便能看出这位汉人阏氏颇得单于宠爱。
进了帐子,乌日格坐到上首那张宽椅上,示意沈乐妮坐下后,就挥手让女婢们都出去了。待帐子里只有她二人后,乌日格才看向沈乐妮,神色温然平和地开始询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少岁了,又是如何来到……这大漠的?”
沈乐妮按着早就想好的说辞一一回道:“回阏氏,我叫乐妮,具体多少岁我不记得了,应该是二十来岁。因为我之前似乎摔伤了脑袋,许多事都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我家好像在汉朝边境之地,家中有大夫,所以我自小耳濡目染,也会看一些病。我似乎是被掳到大漠的,或许是因为会治病,所以才没有被欺辱。我被辗转买卖,后来我不幸走散,孤身流落到萨尔部落,被巴图的额吉收留。”
之后的事,乌日格已经知道了。沈乐妮遇到麻烦,被巴图送来了她身边。乌日格听完不免轻叹,汉人流落到这里,总是凄惨可怜的。
这叫乐妮的女子或许有所不知,她之所以还未受到过欺辱,想来是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她的医术,而是因为她这张脸。
她的经历,与自己是何等的相似……
乌日格怅然了会儿,便收起纷杂的思绪。她也不欲过多细问去揭别人伤疤,只点了点头,又道:“既是二十多岁了,那你可记得自己成亲与否?”
“我……我也不知。”沈乐妮歉然一笑。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索性直接装傻。
“无事,记不得便记不得了。”乌日格温声安慰她一句,转移了话题,“那你可还知道家中是否还有人?”
“我的家乡遭受劫掠,我也不知他们还在不在……”沈乐妮低垂着眼眸,语调低低。
乌日格也失神地望向帐外,心底隐隐作痛。
在这大漠上生活了许多年,那些遥远的记忆被她刻意忘记,可意外来到她身边的这个女子,与她有着相似的经历,那些压抑了多年的东西,似乎又汩汩冒出。
帐子里静了下来,沈乐妮觉得她的话可能勾起了这位阏氏的回忆,便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乌日格就不动声色地回了神,眉眼恬淡地转移话头:“你都会治一些什么病?”
沈乐妮回道:“只会看一些小病,不过我最擅长的,是缝伤口。”
乌日格显然没想到她一个女子竟然会这个,惊讶了一下,似替她松了口气:“你的这个本事,对胡人来说,很是宝贵。如此的话,你就可以立足在巴雅尔部落,不会轻易让人欺负了去。便是单于,也会因你的医术而尊重你两分。”
沈乐妮轻轻颔了首,乌日格以为她还是不太放心,便又宽慰她:“你且安心,你既然在我身边,若单于为难于你,我自会为你求一求情。”
“多谢阏氏。”
乌日格点了下头,询问她道:“那你就暂时先做我的婢女吧,如何?”
沈乐妮自然没有不愿,立马应了下来。
再说了会儿话,乌日格就让人腾了一顶婢女住的小帐子出来,让人把沈乐妮带去休息了。
巴图在巴雅尔部落睡了一晚,第二日上午吃了饭后,乌日格就叫了两个健壮男子护送巴图回到萨尔部落。出发时,巴图依依不舍地三步一回头看沈乐妮,沈乐妮强忍着难过不舍情绪,笑着挥手和他告别。
之后,沈乐妮就在乌日格不远处的小帐子里住了下来,有了乌日格的庇佑,她也不再整日往脸上抹脏东西,毕竟这跟掩耳盗铃没什么区别,要不了多久她的长相就会被传出去,索性就不再遮掩。
然后,她也慢慢了解了乌日格的一点情况。
比如,她住的地方离单于正室和另一个妾室都有些距离,离单于帐更是远,说是乌日格自己喜爱清静,单于就允许她和萨日单独住到了这处少有人烟的地方。这份宠爱,令巴雅尔女人都很是艳羡。
沈乐妮才住下两日,乌日格阏氏收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汉女的事情就传了出去。本来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起初也没什么人在意,只是听说这个汉女比乌日格阏氏还好看时,就有一些人来看稀奇。
这其中,就有萨赫单于的正妻赛罕大阏氏。
这日,沈乐妮正在乌日格的大帐里同她说话,一个婢女就进来通传,称大阏氏来了。她刚禀完,一道人影就张扬而来。
坐在上首的乌日格站起身,走到了沈乐妮对面的那张椅子前,沈乐妮也随着她站起来,跟着她向来人行礼。
行礼的同时,沈乐妮悄悄打量着这位单于正室。她无论是身量还是身材,都比乌日格要高大健硕一些,颇有力量感和健康感,五官艳丽,眉眼凌锐,极有正室的气势。
沈乐妮暗叹,怎么感觉有点来者不善?
第224章 有了危机感
赛罕不理会两人,径直走到上首的雪狐皮宽椅边,施施然在正中央落座,才抬眼扫向下边各站一边
的两人。
“坐吧。”她淡然开口。
乌日格依言坐下了,而沈乐妮不知道这话里有没有让她也坐的意思,便立着没动。
“这位……巫医不用客气,你也坐下吧。”赛罕看向沈乐妮,对她微微一笑道。
沈乐妮这才颔首道了谢,坐了回去。
赛罕目光不遮不掩地打量着她,尤其是在那张出色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盯得沈乐妮汗毛都要竖了起来。就在帐子里的氛围陷入诡异时,赛罕总算是收起了那肆意的目光,对着沈乐妮平和地开始一番问话。
沈乐妮按照那套一样的说辞,将自己的名字、年龄还有来历一一告诉了赛罕。
赛罕听完,叹息一声:“没想到,你的命,也和乌日格一样可怜。”
沈乐妮眼皮一跳,这话听上去像是同情她,可实际上却是在嘲笑乌日格的身世。她悄悄瞟了眼对面的乌日格,她不知是没听出还是不在意,始终垂着眼睫,神情淡然。
看来这两人之间,好像关系并不融洽。
“看不出,你竟有二十多岁了?我真是羡慕你们汉人啊,不仅长得貌美,容貌还衰老的那么慢。”赛罕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是一声轻叹。
这话让她怎么接?沈乐妮汗都要下来了。短短一会儿,她就见识到了这位大阏氏的不好相与。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便又听赛罕开了口:“那你成亲了没有?”没有人看见,赛罕眼底有暗光一闪。
“我……大阏氏见谅,我记不得了……”沈乐妮继续装傻。
“那不提了。”赛罕忽然换了话题,“听说你是巫医,你真会治病?”
沈乐妮点头,又把之前回答乌日格的那番话跟赛罕说了一遍。
赛罕听了,也是露出了些惊讶之色,随即笑了笑,看着沈乐妮说道:“那还真是要感谢乌日格了,将你留在巴雅尔部落,有了你,巴雅尔百姓即便受伤也不用担心会死掉了。”
乌日格适时开口:“是大阏氏心善大度,才能容奴留下她。”
赛罕显然对她的话很受用,唇角满意一勾,却是话音一转,又对着沈乐妮道:“正好近日冷了下来,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就麻烦巫医替我看看吧。”
“是。”沈乐妮站起身,走近两步,询问了下赛罕有哪里不舒服,片刻后得出大概是风寒感冒,便回道:“大阏氏,您应该是染了风寒。正好我那里有药,我去给您拿,您只要吃几次就能好了。”
赛罕嗯了一声,沈乐妮便转身出了大帐去自己的住处取药,一会儿后她手托着一块放着几粒药的布走了进来,放在了赛罕面前的长桌上,然后给她讲了一下吃法。
赛罕用手指捻起一粒,放在光线下细看着,嘴里问道:“这是药?”
“是。”
“我怎么没见过?”赛罕瞥她一眼。
沈乐妮轻声回道:“这是我家的秘方,无论是配方还是药丸的做法,都是我家祖传,所以没有人见过。”
赛罕略有怀疑:“你都失忆了,还记得怎么制药吗?”
“这些是我之前在家里偷偷带在身上的,已经剩的不多了。虽然我失了忆,但或许是因为自小看着家里人做药,所以脑子里隐隐约约还有些记忆。”沈乐妮一番话滴水不漏。
“那这药你还能做得出来?”
沈乐妮却是摇了摇头,解释道:“这药需要很多草药和工序,我的记忆不完整,若是要做的话需要试验许久,而且最主要的是,许多草药和器具……大漠里没有。”
赛罕满面可惜,就着桌上茶壶里的热茶倒了一杯,然后按照沈乐妮所说,服下了一粒药,只是那药的苦味令她忍不住皱了会儿眉,带着质疑地看了眼沈乐妮:“这药怎么如此苦?”
沈乐妮有些歉然地一笑:“这药……是有些苦的。”
赛罕也没再在这小事上计较,示意旁边侍立的女婢将桌上的药拿起来,而后她也站起了身,绕开长桌走到了下边,乌日格两人也从椅子上立了起来。
赛罕走到两人中间时停了下来,转身对着沈乐妮,又在她脸上望了一圈,慢慢绽唇一笑:“既然你投奔到巴雅尔,我身为萨赫单于的大阏氏,自然有责任庇护你。无论你以前经历过什么,都忘了吧,安心在这里生活。你一人着实孤单,以后我会为你寻个依靠。你放心,我替你相看的人,一定会对你好的。”
沈乐妮愣了一下,低着头回道:“多谢大阏氏好意,只是……只是我如今未有嫁人之意。”
“你也不小了,该考虑一二。”赛罕缓着语气劝慰她:“不着急,我也没让你马上就与人成亲。”
沈乐妮拒绝不过,只能先道谢应下了。
赛罕满意一笑,从她脸上收回视线,姿态张扬离开了。
待人走后,帐子里安静下来,乌日格挥手示意女婢出去,又坐回到那张椅子上,示意沈乐妮也坐。看她似乎有些神思不属,想来应该是被赛罕最后那番话吓住了,乌日格便出言安慰:“你别担心,我虽然是个妾室,但不让大阏氏干涉我身边人的婚事的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沈乐妮起身向乌日格道了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