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昭这才小心翼翼从太太房里出来。
东厢芜廊下看守茶楼子的小娘子艳羡看着五娘子身上的金璎珞白玉锁扣,五娘子却一脸迷茫踱步出门。
太太实在也为难,以她的立场不好干涉大女儿的婚事。
换位思考,若是顾一昭这时候听说有个后妈要阻拦前妻女儿的婚事,她第一反应也是怀疑后妈是不是不安好心。
而且前妻女儿跟表哥青梅竹马,表哥体貌周正,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家里也是世家,更是前妻女儿的外祖父家,家中外祖父母、舅舅舅母都极为疼爱这前妻女儿。丈夫本人也支持这门婚事。
听完这些背景后,更加觉得后妈必有阴谋。
除非这时候后妈出来澄清说“是前妻女儿自己不愿意嫁”,才能平息路人猜疑。
可大雍封建保守的背景下明着说大娘子不乐意,那不就是毁了大娘子名声吗?
这时候会不会又有新的阴谋论,说后妈说大娘子不同意其实是在败坏她的名声。
总归这婚事找爹娘都无济于事。
顾一昭唉声叹气,大娘子反而来劝慰她:“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如今年岁还小,外祖父家只是将表哥送来读书,说不定明年就改了主意,又或许过段时间舅母来探望表哥,我也能跟舅母说句心里话,说不定舅母会出面帮我们……”
“对了,还有祖母,祖母最疼我,万一我有机会回太原亲自跟她面谈……”
她极为乐观,反过来还安慰妹妹。
顾一昭反手握住姐姐的手不说话。
关心大姐愿意帮助大姐的长辈都在外地,偏偏婚恋之事不好让大姐写信给长辈,只能面谈,又偏偏这些长辈们是出于关心大姐才定下了这门好婚事。
穿越这么久,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这里的可怕。
隔天家里居然又忙了起来:小舅舅要来苏州府做客。
小娘子们就又要忙着接待亲戚,心里的烦愁也随着忙碌渐渐散去,原本就是小小年纪,说起来没有什么是解不开的。
小舅舅唤作崔题,是崔氏娘家最小的弟弟,如今刚刚二十出头。他性子疏朗,放荡不羁,学问虽然极好但不愿入仕,早早就决定游山玩水,在天地间徜徉。
崔阁老位高权重,儿子们要么是学富五车要么是朝中肱股之臣,唯独这个儿子剑走偏锋,让家里人都无法可想。
孩子们听说小舅舅来都很兴奋,崔题本身就是个大男孩,上次来家里时带他们做弹弓网鱼爬山,玩得不亦乐乎,太太也极高兴:“也不知他高了没有?”
顾介甫都惦记着这个小舅子:“子振有几分林下习气,士林里如今颇为推崇他的做派,上回致仕的前阁老还跟我打听过他,这回倒可以带他去拜访阁老。”
崔题来时家里就都翘首以盼,他笑得疏朗:“许久未见,没想到姐姐姐夫都未变。”
小娘子们早围过去兴奋叫“小舅舅!”“小舅舅”了,小孩总喜欢跟大孩子玩。
太太安排了崔题住在外院:“你几个外甥女学管家张罗的住处,你可莫要嫌弃。”
“自然不会。”崔题满不在乎,“我在外面睡过最好的房舍就是别人家的马厩了。”
太太蹙眉,不敢想弟弟受了什么罪。
崔题却兴致勃勃:“我这回是想明年春天暖和了南下去看武夷山。”,之前他沿着黄山、华山等五岳一路游览过来,听人说江南梅花好,就想着先来苏州看梅花,随后坐了船一路南下。
太太巴不得听不见:“爹娘都劝不住你,你当真要在外面风餐露宿?”
“那又有什么不好?”崔题说起游历四方的经历眼睛都忍不住发亮,“外头名山大川各有风姿,能听到许多往日里听不见的故事,还能见到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还有志怪故事,总比在朝堂上与人蝇营狗苟来得好。”
太太摇摇头:“爹娘听说你要我这里,还写信给我叫我劝劝你,说玩够了就赶紧回家举业,没想到……你啊!”
她叹口气:“也罢,我们是槛中人,看不透你这世外高人的洒脱。还是二嫂猜得对,说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改主意的。”
崔题笑嘻嘻:“二嫂可是咱家最清醒的人,比老头子都清醒。”
他这么调侃亲爹,太太“啐”他一下,见他瘦黑,又赶紧张罗着让厨下去给他做菜。
小舅舅来了让顾家骤然热闹起来,恰逢将要过年书院也放了假,李宾、弘哥儿、赵飞鸾几个半大小子结识了小舅舅之后惊为天人,连同小娘子们,每日就如猴儿一般缠着小舅舅讲他的旅途见闻。
小舅舅俨然是个孩子王,来者不拒,带着孩子们到处玩,几天功夫就将家中的园子逛了个遍,又嚷嚷着闷。
太太便出了主意:“正好她们几姐妹结社,你不如去做个裁判?”
小舅舅欣然允诺,他很有专业判官的敬业精神,备好笔墨桌椅,自费拿出一方琥珀砚台做彩头。只不过他嫌弃在园中无趣,又提议:“我看外头云压得很低,想必明日必有大雪,不如带着外甥女们去爬虎丘看雪中山景才是一绝。”
太太答应了爹娘要照料幼弟,担心自己不答应他嫌闷,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可带着这么多女儿去爬山,她又担心不安全。
跟张夫人抱怨,张夫人出主意:“叫他们多带几个家丁,找力气大的仆从抗上屏风帷帐,戴上帷帽爬山,等到休息地时挡上帷帐遮挡,再者说是下雪,雪天也没几个人爬山。”
既然都要去,张夫人也吩咐自家儿女跟上:“难得有出门玩耍的机会,我就厚着脸皮也让我家那两个去看看?”
“姐姐说什么话。你我还有什么客气的?”太太自然是欣然答应。
小娘子们听说能出去爬山都齐齐欢呼小舅舅最好了。
易大家听说学生们要去看雪中姑苏,也来了兴致t想同去,正好她在教四姨娘画画,四姨娘便也磨磨蹭蹭表达出了想去的意思。
太太自然是欣然允诺,她不能去,又担心弟弟是粗疏照看不周,四姨娘就算是顾家成年女眷,她能搭把手看顾孩子们最好不过。
小舅舅观天色的本领还是很强的,等第二天晨起时,天空云脚低垂,天色阴沉沉,眼看就要下一场大雪。
最后去的人足足有十五人,红日社八个成员,之外大哥、卢兰陵、赵飞鸾、小舅舅四个男丁,又有易大家和四姨娘。
再加上要去的仆从护卫,浩浩荡荡排了一条街的队伍。
小舅舅无奈苦笑:“居家过日子好生麻烦,想当初我带一仆背着干粮就爬了华山第一险峰。如今去个比楼还高不了两层的虎丘倒有许多人。”
易大家瞥他一眼:““城小而固,胜之不武,弗胜为笑。”
这是《左传》里一个典故,说得是晋国将领荀认为攻打偪阳城胜之不武,直指崔题自己以闯荡四方的经验与闺阁女儿家比较,有点胜之不武。
崔题摸摸鼻子,乖乖不说话了。
太太来正门送他们,却见宾哥儿巴巴儿等在门口,见弘哥儿一行人就央求:“我也能跟着去么?”
弘哥儿不愿意:“我妹妹们要去,你跟着去做什么?”,他很警惕瞥了宾哥儿一眼。
“这么多人呢!赵飞鸾都去!卢兰陵去!小舅舅也去!”宾哥儿磨磨蹭蹭,央求弘哥儿。他这么爱热闹的人,怎么会错过这样好玩热闹的事?!
弘哥儿看向太太,太太要摇头,老爷却使了个眼色,小声跟她说:“弘哥儿身边那个同窗李盐运使家宾哥儿不是与弘哥儿素来交好么?听弘哥儿讲他也算是个循规守礼的好孩子,再说他去了一层保障:苏州这地界谁敢动盐运使儿子?反正有这么多长辈跟着,又有帷帽戴着,也不算是没规矩。”
盐运使可是圣上直接任命的心腹,是苏州城今年背景最雄厚的地方官。
太太便点点头。
目送一行人离开后,太太偷偷问老爷:“要借李家的护卫,我们这一招岂不是狐假虎威?”
老爷就笑:“我们这叫借东风!”
反正是李宾自己开口求着要去,不算他们家上赶着,不怕盐运使怪罪,而且两家孩子关系好了,盐运使心中也与他多几分亲近不是么?
等行到山脚下,鹅毛大的雪花已经纷纷扯满了天空。
小舅舅评论雪景:“姑苏的雪有一点好,不是雪霰粒,而是飘逸的鹅毛雪花,看着舒爽。”
下雪有一点好处,就是山上没有闲杂人,除了他们一行人,居然路上再无他人。
倒让四姨娘省了许多担心,她今天第一次勇挑大梁,要作为大人监护一大堆小娘子,所以心绷得紧紧的,生怕出什么茬子。
等到了山脚,看着四下游人稀少,这才松了口气。
许久未远行,顾一昭自觉气喘吁吁,好在姐妹们与她相同,大家都累得喘气,好在此时雪花刚刚落下,地面还未有积雪,所以走起山路来格外有意思。
走了半天他们就到达了虎丘山顶,顾一昭惊讶:“这么矮吗?”
“下着雪,又带着你们一群没出过门的小孩,当然是要往安全处走,若是我自己今天就去爬穹窿山,在山巅温一壶酒远眺太湖,赏姑苏雪景,不知有多惬意。”小舅舅很有几份自傲。
但看见旁边易大家的神色后,他又收敛了几分,改口道:“这里也别有一番风味。”
几人借用了山间的房舍,这房舍为有钱员外所建,平日里也能对外租赁,顾家花了钱就赁了房舍,一群人上了二楼,在亭中观赏姑苏雪景。
这座山舍专为欣赏景色所建,四面有窗,屋内却很是暖和,坐在屋舍中男女各坐一边,中间用屏风遮住,早有仆从在屋内燃起了火炭,小娘子们烤着火喝着热茶,加上手里捂着手炉,身上穿着厚重大毛衣裳,非但不冷,反而觉得浑身热乎乎,正好有闲情逸致看雪。
虎丘风景的确也不错,此时雪花越落越大,扑扑簌簌落了湖面、山顶、树梢、塔尖,到处一片纯白,偏还有扯着棉絮的雪花还在不断往下坠落。
原本熟悉的江南水乡景色映照在雪花里更显韵致。
大家赏景,李宾只惦记着吃:“我早看你们带着厨子,不知是什么好吃的?”
顾一昭笑:“带了锅子,这么冷正好吃点热乎的暖暖肚子。”
卢兰陵也惊讶:“我们范阳有锅子,不过是做好了端上来,不知道今天吃的是这种吗?”
带了两个锅子,男女分桌,寻附近一座寺庙里知事僧借了泉水,自家带来的炭火点燃,转眼就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白茫茫水蒸气在屋里弥散,让人在雪天觉得很暖和。
“难道是要泉水煮茶?”李宾纳闷,“风雅是风雅,可是有点饿啊。”,喝茶水只能让人越喝越饿。
弘哥儿回答:“是我妹妹想出来的主意,用这种锅子涮肉吃。”
李宾大喜:“风雅,风雅,这才是真风雅!”
随后有仆从将一盘盘肉和菜端上来。
这是顾一昭的主意,她们这顿饭要在户外吃,可又下着雪,从家里带食盒过来肯定都晾凉了,自家厨子来园林借主家的锅灶又觉得不干净,而且冰天雪地在外面厨房洗菜,想想就替灶娘的手指关节担忧,索性就在温暖的家里切好配菜带过来,大家省事。
锅中热水咕咚,弘哥儿自家吃过,所以自己动手将肉和菜都涮进锅里,还教李宾:“这锅子是自己动手才有意思。”
崔题赞叹:“倒让我想起《山家清供》里的拔霞供。”
炭火沸腾,手切肉在锅中蜷缩浮沉,蘸点蘸料吃进嘴里肥瘦相间,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另有香菇、木耳等物,都是各有意味。
此时窗外雪渐渐大了,雪花飘散,林中沉静,白雪皑皑,唯有楼内热气熔融,温暖如春,铜锅沸腾,美食飘香。
大家都觉得有趣。
二娘子更是赞叹:“同样的菜式,怎么在外面反倒觉得更香了?”
“就像那次我在眉山差点断粮,吃最后一根素鸡居然觉得奇香无比。”崔题就说起自己游历山河的趣事。
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易大家也认真侧耳倾听,没了刚才对崔题的不屑。
吃完饭后撤走了锅灶,大家又围着炉灶煮茶。
小舅舅就提出正题:“今儿个下雪,就以此情此景每人作诗一首,作为本次赛诗会的题目。”
饭后考试不利于消化!顾一昭满腹抵触。
然而大家都饶有兴致,几位儿郎们都跃跃欲试:“我们也要比。”,四姨娘与易大家也决定在这里摊开桌面画雪景。
当即大家各自才思泉涌,纷纷落笔,或画画,或作诗。
顾一昭提笔半天,在宣纸上写一个“腊月雪忽至,送我满头霜。”
剩下就绞尽脑汁再也续不上了。眼看要交卷,就胡乱写了个“非我夸海口,天下第一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