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晃宁的眼睛说:“你那个叫紫音的丫鬟会先是被打板子,再是被送到庄子上,我上次还是被送到别院,她是直接被送到田庄!田庄更差,她手上伤口根本没有人治理,就这么悄无声息待下去,若是伤口感染化脓都找不到郎中,最近的郎中在附近镇上,要步行半天才能到达,而且郎中四处出诊还不一定在家坐馆,她的性命都保不住!”
晃宁心虚起来,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从前奶娘给自己讲过的田庄“田庄上连马桶都没有!出恭就要去外面露天的茅厕,大伙儿都要自己去井里打水,井绳能磨破手掌心的皮,打不到半桶井水手心就先又痒又疼……”
她冷着心肠,将这些努力压制下去。
“原以为你幡然悔悟,谁知今日在亲戚跟前又闹起来,你不怕再害一个丫鬟?”顾一昭却不放过她,“你做下这等事难道就没有想到过丫鬟吗?紫音对你忠心耿耿,在这种时刻愿意为你顶罪,可是你心中却没有半点不安?这真让我惊讶,原来你冷血至此。”
“我才不冷血呢!!”这句话刺痛了晃宁,她红着眼睛,大声冲顾一昭嘶吼。
眼看闹这么大,她的丫鬟们也仍旧不认真劝架,只是围上来,象征性晃晃胳膊就当劝架了。
晃宁冲着顾一昭吼道:“我跟娘两人好好的!我们在太太身边,娘帮着太太处理些杂务,我跟二娘子身边,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顾一昭灵活,晃宁够不着,就只好愤恨往顾一昭站着的方向啐了一口:“我娘是太太身边人,这么多年小心谨慎服侍,才有了一席之地!”
“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
“四姨娘蠢得像个废物,看人眼色都不会,这样的废物,居然也能沾你的光!
“你就更不用说了,不用讨好曦宁,不用讨好太太,不知道用什么狐媚手段,引得太太向着你,曦宁也向着你!”
“操持婚事这样的大事,若你没在,这件事就是我的!凭什么落到你手里!”
“我就是不服气!”
“都是你!!!!”
她恨到了极致,一声声将自己内心的黑暗尽数倒了出来,也不知是揉的还是哭的,整个眼睛都变得红彤彤,此刻死死瞪着顾一昭。
可顾一昭一点都不畏惧,反而恍然大悟,像是才发现了什么奇怪的真相:“原来你一次次做这些害人的事是因为——”
“你嫉妒我?”
她笑了:“你要靠母亲庇护才能有一席之地,四姨娘却能依靠女儿。你想让二姨娘也像四姨娘一样享清福,可是奈何自身实力不够,只能一边享受着娘亲带来的好处,一边嫌弃娘亲讨好太太,是也不是?”
晃宁被说中了心事,气得发疯,狠狠在地上跳了两下,嘶吼着过来:“顾一昭,我跟你拼了!!!”
说着一头撞过来,看架势想要冲过来杀死顾一昭。
却被顾一昭轻松闪开,她从重生之后就有意识在锻炼身体,自然不会被这样的招数打倒。
甚至还有闲心教育晃宁:“好好动脑子想想,你这样每日里做些三岁小孩损坏东西的事,到底是在给你娘帮忙还是给你娘添乱?”
又冷笑了一声:“我念在你年幼,没受过什么好教养才让着你几次,可你再像今天一样步步紧逼,我也有的是手段让你知道规矩二字应当怎么写!”
说罢就慢条斯理往门外走去,似乎整个澹月坞也不过是她的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多了。”临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瞥一眼诸丫鬟,“你们也劝着点你们姑娘,若再有下次,你们这几个紫难道要依次在田庄安家不成?”。
身后晃宁愤恨怒吼,不断把瓶子扔到地上泄愤,旁边小丫鬟们挨个劝解。晃宁气得攥拳发誓:“我一定要把顾一昭打死!总有一天我要她好看!”
只不过她的誓言才发出去没一盏茶的功夫,澹月坞就迎来了钱妈妈,宣布太太的决定:“四娘子没有规矩,让太太很是担忧,索性就让禁足在澹月坞,好好儿抄写家规女诫,好明白做人的道理。”
晃宁就这么被禁足在了澹月坞,连学都不让去上,几位夫子知道缘由后也连连摇头,并不去劝崔氏,只叫丫鬟过来把每日功课带去让她做好。
紫楝就这么每日往来夫子授课的地方,将课业递过来送过去。曦宁本来还羡慕晃宁能靠着禁足免去课业烦恼,甚至还计划自己也效法闯个什么祸,但是后来见课业半点没少,就也自动熄灭了逃学计划。
紫楝有日送课业过来,撞上了顾一昭,她冲顾一昭行礼:“多谢五娘子。”
顾一昭拦住了跃跃欲试的麦花,抬头看她。
紫楝咬唇:“紫音被送到田庄后t捎话过来,说是高烧不退,最后还是我们几个凑钱给她抓了些草药托人寄过去,后来又听传话的人说现在紫音头发粗粗搭在肩上,脸晒得又红又黑,手也冻得皲裂关节粗大了许多。我们都替她不值。”
说罢也不等顾一昭说什么,就行了个礼,又急匆匆走了。
“哼,跟着做坏事时怎么不给太太禀明了拦住?”麦花不相信她。
“算了,也是个可怜人。”顾一昭摇摇头,拦住麦花,“就由她去吧。”
澹月坞里,四娘子跪在地上,满脸的悔不当初:“娘,我知道错了……”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二姨娘无奈。原本前几天和女儿抱头痛哭一场后母女已经打消了心结,谁知她又做出这样事,可让她说什么呢?四娘子如今才八岁,让她在定亲宴时见顾一昭在花团锦簇中出风头,怎么能忍住?
她摇摇头。
“娘,您莫不是生气了?彻底对我失望了?怎得不罚我了?!”四娘子慌了,一叠声询问。
二姨娘走过去,将她扶起来拉到绣墩上坐在自己身边,又摸着她的头顶温柔道:“你上回说娘不疼你,娘怎么会不疼你?”
“只是娘一开始是太太房里的小丫鬟,生得也普通,只不过太太看着我性子和软才将我点出来做妾。我要留在这个位子上,只能将和软做到极致。所以平日里也让你多让着二娘子,多与姐妹们交好,不要叫太太为难。可心里还是最爱护你,怎么舍得骂你?”
四娘子鼻子有点酸,她吸吸鼻子,又问:“可娘又何必非要做这个妾室?我看郑妈妈、钱妈妈、白芍她们也算体面……”
说实话太太身边的体面管事妈妈可比不得宠的姨娘境遇好多了。
“傻孩子。”二姨娘好笑,“你说得这些人明面上再怎么威风见着我也要行礼问候,她的孩子在外面再怎么呼风唤雨见到你也要行礼,怎么能一样?”
“难道嫁给管事就一定好?你看关妈妈,要不是太太仁慈让她回来伺候七娘子,只怕她就要被丈夫和小妾活活给吃了!亲儿子都不管!”
四娘子听得似懂非懂:“娘的意思是,就如跃龙门一般?过了那道坎就是龙,没过就是鱼。”
“一点就通的好孩子。”二姨娘摸了摸她的额发。
四娘子没说话,想起自己上课时听夫子们讲过,神仙宴席上也有“龙肝凤髓”,是否辛苦跃过龙门也只是做了神仙们桌上一道菜了呢?还不如逍遥自在活跃在大山深处的湖泊里。
可是……
娘又这么说……
娘应该是对的吧?毕竟她是自己的亲娘,怎么可能害自己?
二姨娘劝女儿:“晃宁,你以后不能再这么鲁莽了。还有,你不要动手,留着我来收拾她。”
“娘,您的意思是?”四娘子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兴奋。
“划伤衣服口子、在胭脂盒子里做手脚都是小儿科。”二姨娘的脸色半隐在窗棂阴影里,素日人前的和煦温柔荡然无存,“让她彻底失去太太欢心、剥夺她的管家权才是最致命一击。”
“还是娘想得周全!”四娘子兴奋赞赏。
“嗯,你乖乖在澹月坞静养,这段日子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以太太的脾气只会惹得她越加恼火。”二姨娘柔声细语劝女儿。
晃宁出事后二姨娘变得更加谨小慎微,每日里索性不离听松堂,太太吃饭她盛汤,太太睡觉她值夜,重新拿出从前那些讨好太太的手段,比丫鬟还殷勤。
可是太太这回却没松口,她要服侍就由着她服侍,免去晃宁责罚的话就是不出口。
二姨娘也不气馁,更加恭敬服侍太太。
就在这几天日子进入了初冬。
初冬是个大日子,当地居民有大过立冬的习惯,街上卖起了酒酿、桂花酒,还有人担着糯米小圆子在街面上叫卖:“红豆沙小圆子,红豆沙小圆子,软糯香甜的陈皮豆沙小圆子。”
曦宁馋嘴想吃,被太太制止:“你又看不见他怎么煮出来的,怎么知道外面那人做菜时洗过手么?”
叫厨房做小圆子给她们吃。
酒酿混合着绵软的红豆沙,放进嘴里后还带着浓厚的桂花蜜香气,偶尔吃进嘴里一个软软糯糯的糯米小圆子,更是觉得口感糯滑。
小娘子们吃得肚儿圆圆,太太就笑:“我的红豆沙可不是白吃的,要你们帮我盘账。”
每年初冬的时候顾家的各处庄子上都会送来这一年该有的产出,铺子上交账盘账在更晚一点的腊月,田庄上盘账却是在秋收之后的初冬。
“怪不得女官教了我们怎么打算盘。”曦宁苦着脸,“早知道就不喝娘那碗红豆沙了。”
她打算盘老是记不住口诀,更何谈盘账?
“什么一下五去四,什么一上四去五、二上三去五,上上下下背得人脑壳痛!”
“不爱盘也得盘。”太太平日里慈爱女儿,此时却很严肃,“你们身上的衣裳、家里的饭菜,都是由这些每年田庄的产出而来,如今不好好学,难道以后成婚后受下人蒙蔽坐吃山空就好么?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学!”
几个女儿就齐齐起身,垂首肃立:“是。”
顾家原本的田庄主要分布在几个地方:一是太原老家,一是太太的娘家淮西,一是福建,再就是苏州。
顾介甫兄弟四人早早就“分家不分居”,所以维持住了兄弟和睦,因此太太来苏州前就将家里的田庄交给了与顾介甫一母同胞的二弟照看,并将家里田庄的出息也都让给了二弟:“你大哥说了,我们今后不能侍奉公婆,这田庄的出息就算是给二弟弟妹的补偿。”
太太淮西老家的田庄自有崔家的兄弟们帮忙打理,太太也极为信任他们,只在每两年接待一下老家来人,收一下账就好。
福建的庄子所剩无几,顾介甫离职时早就将这些田庄转手卖掉了。
买来的银子他都又在苏州附近置办了田庄。
自古以来就有“苏松税赋半天下”的美名,而全国二百六十州府中当属苏松常嘉湖杭六府①最为繁华,所以顾介甫就在苏州府、松江府、常州府、嘉兴府、湖州府、杭州府六府分散着挑选了良田若干。
再加上顾家祖辈在江南一地的田庄,总共就有八处田庄来秋收后盘账。
按道理这几处田庄都有外管事料理,但太太想让女儿们学习,就也让她们在屏风后听着各庄的庄头们汇报情况。
顾一昭记不住,带了纸张把每个庄头的情形记下来,毛笔墨汁淋漓太麻烦,她索性削了根细竹尖头做蘸水钢笔的模样,自己蘸了墨汁在厚纸上笔走龙蛇。
几个姐妹们第一天还笑话她小题大做,可在听了一上午一头雾水后,各个也都学了顾一昭的样子做起了笔记,其中六娘子最聪明,直接去灶房里拔了根鹅毛,用鹅毛管写字,顾一昭纳闷:难道这就是鹅毛笔的鼻祖?
各位田庄庄头们各有特色,有憨厚老实的,也有精明的,有能干勇猛的,他们说起自己今年收成的话术也各不相同。
这个逮了野鹿、野孢、野猪来打感情牌:“山里没什么好玩的,想着带些野物给老爷太太们吃个新鲜,还有野兔、狐狸之类,给少爷小姐们养着玩。”
有痛哭流涕的:“今年我们那遭了水灾,收成不好,可我想着老爷,拼命也要抠出来点粮食交过来。”
【作者有话说】
来啦!备注①:《大明一统志》
第37章
有熟练汇报工作流派:“春日里播种,夏日里锄草,夏末收割,收割后又筛粮……”
曦宁在屏风后面小声吐槽:“莫不是要把田庄的活计都汇报一遍?”
“就是。”六娘子附和,“难道其他几家田庄都没干过这活计?”
等事后太太就指点她们:“这些庄头们出尽百宝,就是为了能少交些出产,多得些奖赏。”
顾一昭了然:看来与现代职场也没什么区别嘛。送小动物的属于行贿派,痛哭流涕的属于“奥斯卡欠我个小金人派”,汇报工作的属于“PPT精”。总归芸芸众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升职加薪!
三娘子和六娘子平日里甚少听到这样高度的指点,所以也忘了自己和太太分属不同阵营,放下了平日里的敌意各个竖着耳朵拼命听。大姨娘再怎么聪慧,也没有受过专业的持家教育。
“难道庄头们不都是忠心耿耿吗?爹娘怎么不挑些忠心耿耿的人?”曦宁满脸不解。
其他小娘子不敢当面问太太,但也纷纷点头,显然大家都有同样的困惑。
“真是孩子话。”太太好笑,“难道我是古书里的大罗金仙看得清楚人的五脏六腑里有没有一颗忠心?再说了,忠心的人能力不足,勤勤恳恳忙一年田庄上颗粒无收,手段不足辖制不住t下面的人,你还要他任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