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说了就美美参奏,在朝堂上慷慨激昂骂上工部尚书一回。气得工部尚书胡子发抖,反骂他:“酒囊饭袋,只会蝇声蚓窍!不懂百姓疾苦!不懂变通!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仲正初傲然看着他,腰背挺得很直,他又不是玄酒瓠脯之徒,忠君食禄,堂堂正正。
可是经历了这几年他才意识到若是没有这笔腾挪,雨季到来时河堤会垮,到时候百姓受灾稻米被毁,流民无数哀鸿遍野。
若是工部尚书当真是个只求官的人,大可装聋作哑照章办事,等着户部来批复就行,到时候河堤冲垮后只要推到户部身上就去,自己的乌纱帽始终保全得完完整整就好,哪管什么百姓死活?
俗话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一刻,仲正初拎着一壶酒去了工部尚书家里,被老头拿着棍子赶出来后还厚着脸皮三顾茅庐,最后两人一起喝得伶仃大醉。
醉倒御街街头看着头顶星汉灿烂时,仲正初遥遥远远想起了顾家五娘子。原来她是对的,原来她早就看透了自己。
顾一昭看他言辞诚恳眉目认真,就知道他没有撒谎,想必这三年京里的献血漂橹也让他明白从前的见人不爽就参奏的御史生涯过于泛萍浮梗,就点点头,冲他微微笑了笑。
“多一名脚踏实地的官员,我们老百姓多一份福气。”
“我因此特意请了旨意,想要外放外地做个地方官,踏踏实实做些实绩出来。”仲正初颔首,认认真真看向她,“我已经在认真改过了,不知道五娘子还否愿意随我去外放?”
凌霄花的气息被风吹了过来,清甜中混合着青涩。
第113章
这座皇家园林里风光怡人,斑鸠在浅绿叶雾中孜孜不倦鸣叫。
排除仲正初就是因为觉得他太过不接地气,如今他既然能改,也不是不能考虑。
顾一昭转眼间已经转了好几回心思,只笑眯眯没说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仲正初见她没有开口拒绝,也笑了。
聪明人之间对话往往不用说得太明白。
从园子里出来,太太已经与曹家大太太聊起了新近流行的插花样式,讨论钧窑产的白瓷配起山茱萸别有一番风味,显然都已经不将这门婚事当做重要议题了:如今这门婚事端看两个孩子的意思了,由着他们年轻人先折腾吧。
打马回家路上顾一昭还顺带去自家铺子里走一圈,几年前她借着太子葬礼赚了一笔,就以此为本钱在前门开了家小铺面,专门卖江南丝线、衣裳、绣样,店面虽然不大,但因着极为灵活上货极快,比大绣坊更早引进风潮,因此渐渐也小有名气,过了三年直接买下了那个小铺面,从赁铺转成了自家铺面,因此赚钱更加从容,得了不少回头客,如今每月都能给顾一昭带来不菲的进项。
商铺还如往常一般人来人往,豆蔻却不在,守店的小姑娘回禀:“掌柜去找高掌柜商量运河边赁仓库的事。”
这话豆蔻提前跟顾一昭商量过,通州运河进城要留一间仓库周转,免得遇上雨天雪天或京城戒严的日子,耽搁了货物不说,一时赁不到仓库还要害得货物损失。因此顾一昭点点头,巡视了一回店面客流,眼见没问题才安心准备回家。
谁知刚出店门遇上了黄其。
这却巧了,上次见黄其还是几年前在江南所见,当初他还是个野心勃勃的少年郎,期待着被顾介甫提携,如今科举高中也授了翰林院的官职,想必高升指日可待,所以整个人气质又大为不同,洗去了当初愤世嫉俗的尖戾,多了些从容。
顾一昭也不打算跟他结仇,只笑道:“见过黄大人。”
黄其见过礼之后直接问道:“先前我请恩师往府上提亲,不知道五娘子可知晓?”
要按照礼仪要求他这问话极其不合规矩,顾一昭大可甩袖子走人,可两人识于微时,顾一昭明白他这话是出于困惑而不是挑衅,就开口:“爹外面的事情,怎么可能说与我们后宅听?”
其实顾介甫书房里的事已经很少能瞒过她了。刚提亲她就知道,还知道顾介甫犹豫了好几瞬,若是当年顾介甫肯定答应,可如今五娘子展露出了聪颖的政治才华,又是他仅剩下唯二的女儿,顾介甫就不大愿意许配给黄家了。
比起黄家仲家的世代书香更合乎他心意,仲正初也是清流出身,如今甚至已经到了实权官职好几年,自然比愣头青黄其更适合做女婿。
所以黄家提亲这件事就被顾介甫置之脑后。
顾一昭见黄其还要开口说话,就赶紧打断他:“如今我知道了也是要拒绝的,黄公子自然知道我们姐妹之间的事,我若答应黄家害得姐妹不和,那让我何以安心?”
她说话坦坦荡荡,说话时直视黄其眼睛。黄其也是聪明人,眼神黯然,知道这是真的不可能了,可也不放弃,提起了旁的建议:“即使联姻不成,守望互助不成么?听闻五娘子时常出入恩公书房,想必将来出嫁也会进入高门参议政事,难免不会用到黄某。岂不知鸡鸣狗盗之徒亦能派上用场。”
“?”顾一昭讶然,随后明白过来,这是想与她做政治合作伙伴,可这件事太过渺茫,再说未来她还需要黄其么?想想还是留下一个口子为好,因此笑着试探道:“黄公子说笑,天子门生何必自比为鸡鸣狗盗之辈?再说将天子门生视作门客,那我要忤逆谋反不成?”
“娘子且慢,将来未必不会用到我黄某。”黄其却很认真。
顾一昭便也应了下来,吩咐麦花:“既如此,回头账上支取个百两银票给黄大人。”,就当提前结识人脉的政治献金罢了。
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黄其的确高升,只不过如今还是个穷翰林,以他这份钻营高攀的心性,未来也说不定是第二个顾介甫,自己提前布局帮他一把,日后说不定能帮自己一把。
黄其得了音讯,也不谦让,只面露郑重行礼道:“我知道五娘子这银钱来得不容易,日后必然让这银钱能得到回报。”
顾一昭没当回事,做商人的难免投资政治,古有吕不韦,西有政治献金帮忙竞选,只劝了黄其一句:“前程固然要紧,但也记得苍生。”,别真成了蝇营狗苟的贪官之流,反成了她的不是。
等到夜来与婢女们闲聊,麦花大咧咧先问:“娘子怎得不应下了仲家公子?”
“我也瞧着这仲家公子比上官家好。上官家虽好,可嫁过去只能做个没品级的后宅夫人,娘子一腔的才干是连老爷都称赞的,难道就这么荒废了?多可惜呀。”山茶在旁边小大人一般。
“你们一个两个倒心思萌动了?”顾一昭笑嘻嘻逗她们,“先把你俩嫁出去。”
“不要不要。”山茶疯狂摇头,“看豆蔻姐姐样子,还不如不嫁呢。”
豆蔻与边安刚嫁过去时情投意合,可她为了商铺经营时常分隔两地,连着嫁过去四年都没有孩子,公婆也从一开始的支持她做掌柜到如今的阻挠——毕竟他们当初支持是想着自己孙子可得两份掌柜的家业,如今孙子有可能都化为泡影,当然是急了。
先前就闹了一回,这回也不闹了,想要给儿子纳妾、娶平妻,理由也是现成的:儿媳不能生,当然不能眼看着儿子绝后啊。
还好边安是个拎得清的,自己把妾室和来说平妻的媒人赶走,亲自来找顾一昭解释,给豆蔻赔罪,这件事才算平息。
边安还算是个有脑子的,知道他这掌柜之位是顾一昭看在豆蔻的份上才给他的,所以知道哪个更重要。
可这么一闹,豆蔻算是与婆家上下都冷清了,往常还人情往来,如今完全形同陌路,边安夹在里面也不痛快。
“你们都知道成婚不好,怎么只盼着我成婚呢。”顾一昭叹口气,“若不是我怕老爷将我许配给不知四六的t人家只能先下手为强,我是半点都不想嫁人的。”
因为谁都不爱,所以选择是要更谨慎:“如今这时政,还是更谨慎些好。”
得益于自由出入亲爹的书房,顾一昭知道时局虽然稳定了下来,但并未完全明朗:太上皇他老人家还在苟延残喘呢!甚至因为儿子的背叛让他更狠厉,直接收拢了大部分皇帝的兵权,这皇帝做得还不如太子自在。
有一批弄臣甚至瞧中了这一点刻意在父子之间创造嫌隙,就如当初挑唆太上皇与太子一般。说也好笑,人性劣根性在太上皇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不孝子皇三子他是一让再让,轮到两个孝顺儿子则又变硬气了,也是让人叹为观止。
在这种动荡飘摇的背景下,哪个候选人都不把稳,谁知道会不会刚嫁过去对方全家就被抄家呢?
几个小丫鬟听得似懂非懂:“那娘子难道要坐以待毙?”
她们跟着五娘子耳濡目染,自然知道顾老爷将五娘子奇货可居,视作棋子,若自家小姐不先下手为强,恐怕要被老爷卖给什么上司老头。
“当然不。”顾一昭摇摇头,“如果没什么大意外,我能在这几个人中抢先挑一个合乎自己心意的,到时候择其优者赶在老爷动手前先下手。”
有老太太孝道在前面压着,有太太推波助澜,还有那些儿郎本身的家世才干做支撑,顾介甫不答应也得答应。
麦花是个嘴快的:“既然这么难,娘子从前怎么不愿意嫁给萧世子?”,她说完后才觉失言,慌得捂嘴,旁边山茶几个冲她拼命瞪眼睛抹脖子。
顾一昭好笑,原来这些丫鬟们都装着不知道,私底下都门清,也是,穿越前做员工时,上头大老板们的八卦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上班各种小群里聊得飞起,这才是做员工的乐趣吧。
她也不怪丫鬟,只笑吟吟道:“那我问你,你最爱吃牛头肉,与黄瓜丝一起,切得薄薄拌上香油芥末油,再撒上一层香菜,搅匀了一起吃,可为何每次你去外头买来小吃,那牛头肉要放在最后吃?怎么不第一口就吃?”
“这……”麦花虽然不知道娘子为什么忽然这么问,但还是老老实实作答,“因为我最爱吃牛头肉啊,所以要放在最后面吃。”,
薄薄的牛筋卤过又冷却,又韧又有嚼劲,但又不至于到难咀嚼的地步,还夹杂着一星半点的牛肉,单吃牛肉吧容易塞牙,单吃牛筋片把又觉得寡淡,这牛头肉混合了两者的优点,一下就能吃到两种美食,混合了藤椒芥末油,倒上香醋芝麻末,撒上香菜,是她的最爱。
但因为牛肉不易买,牛头肉又贵,所以麦花也是珍惜得紧,舍不得吃,要放在最后吃。
“对啊,越喜欢的,就越慎重。”顾一昭笑着回答,神色里带着自己说不出的怅然。
“好啊,娘子居然说人家是牛头肉。”麦花看出了顾一昭的怅然,赶紧笑着将话题岔开,惹得几个小丫鬟跟着笑。
屋内说说笑笑,一墙之隔的后窗下,萧辰听得一清二楚。
山寺里偶遇时身边随从也看见了,一个嘀咕道:“少爷当初喜欢她不假,可如今时移世易,肯定不愿意娶她了。”
萧辰想,过去了那么久,他还是想娶她。
第114章
只不过时过境迁,他的处事之道也有所变化。从前的他自然是天之骄子:高傲、自负,她不喜欢自己,那自己也不会勉强。
可经历过那么多事,他现在的想法已经变成了:强夺又如何?
特别是看着五娘子与那上官聊得言笑晏晏,与黄其站在槐树下说话,日光透着婆娑嫩绿树荫撒到五娘子额发间,他简直按捺不住想要强取豪夺的心思,一瞬已经有数种不着痕迹的方法飞速掠过脑海。
只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强夺了自己固然满意,可五娘子心里不快乐怎么办?
到真正最在意一个人时才知道最要紧不是束缚,而是由着她的心意,哪怕她未来的谋划里没有他,也愿意助这谋划一臂之力。
想来想去心乱如麻,居然莫名其妙出现在了顾家后院,做起了这君子不屑的勾当。浮沉权利场那么多年,他也不能说自己就是君子。
本来是兴之所至,反应过来已经改走,却没想到打算离开时候偶然之间听到这样的对话。
室内对话还在继续,麦花大约是从刚才的沉重中整理出来思绪,胡乱转移话题诱着五娘子开心,她整理着一匣子丝帕,一边抱怨:“娘子哪里来这么多丝帕?看着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却也要浆洗铜熨斗烫平,徒劳耗费时间。”
山茶捂嘴笑:“这是娘子吩咐了,说是这段日子朝堂动荡,谁家也惹不得又撂不开手去,索性做些丝帕,万一要用时候也能结个善缘。”
先前那些个说亲的人家,都是初相识时各有各的光鲜,可等到朝堂动荡谁知道怎么光景?不如先糊弄几头,看看谁会胜出,倒也不是顾家骑驴找马,如今朝堂上说儿女亲事的人家都在顾盼两头,就不知道哪天靴子落地。
“也是娘子的主意多。”麦花捂嘴笑,“若是他们掏出丝帕来家里闹事,毁了娘子清誉怎么办?”
“你傻啊”山茶教她看,“你仔细看看,这丝帕上没有印记,没有绣花,经纬都是平平无奇的柞蚕丝织成,又是豆蔻从江南运来的大路货,京城满大街的杂货铺都在售卖,仅凭借此物就想给我们定罪,只怕不能。”
五娘子也跟着笑:“谁能想到我这里忽然变成了香饽饽。且看看哪位最后是真神吧。”
“也不知道娘子最后会落到谁家”麦花畅想,“不过娘子常说入宝山焉能空手归,可见最后肯定寻个能助力娘子大展宏图的。”
萧辰在窗外站立,绿纱窗荫罩了他半个影子,唇角不由自主微微翘起,生平所见女子,唯有这五娘子,野心勃勃,一心想攀爬上位,太过……
他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来一个形容词,半天才想来:太过像个男人。
她求权势那不择手段的样子与男人很像。
萧辰在朝堂上遇到过这种男人,一向都会认真把对方当作可尊敬的对手。
至于婚姻之间嘛…也许有的男子不喜欢妻子强势、钻营,在战场上人总是希望队友越厉害越好,敌人越弱小越好,因此萧辰觉得若是有男子希望未来妻子弱小,那他肯定没把妻子当同袍,而是当成了敌人。
至于萧辰自己…
更喜欢了。
他离开的脚步都透了几分轻快,已经盘算着尽快就来提亲。
一猜测五娘子面对自己提亲的表情,就觉得笑意止也止不住。
等回到府里,先去了老侯爷跟前,等回自己院里已经是深夜、露水打湿了袍角还笑吟吟。
“我算是看明白了。”小厮风林吐槽,“少爷只要涉及到五娘子的事就失心疯。”
当初在江南没少做傻事,后来人家到了西北,少爷还连着搅黄了人家两门婚事,先是特意将阚元驹的那些狐朋狗友都招呼到了榆林府,后又是给曹家三太太报信。
否则阚元驹那些狐朋狗友怎么会那么巧,忽然都出现在榆林城?
还有那曹三太太,一个深闺里的妇人,常年守寡,怎么知道外面的消息?怎么知道知道那个宴席有五娘子参加,又怎么说动了自家大太太去参加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