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固然可以不站队,但皇子派人来江南要钱时他还能拒绝吗?拒绝一次可以,次次拒绝是不想活了?
可给了钱,万一另外皇子上位秋后算账,这一顶“通敌”的罪名少不了。要不然看李盐运使前面的那位秦盐运使是怎么倒台的?
他这么八面玲珑的人也不免左支右绌,连着几月下来满脸憔悴,一贯好好保养的一把美鬃都顾不上打理,失了光泽。
顾一昭也跟着忙,她既要在外宅帮着顾介甫整理外面各路人马写来的书信暗件,又要忙着内宅之事——顾介甫命令这段日子赶紧将弘哥儿、三娘子、木兰几人的婚事都办了。
在这样忙碌的情形下,失恋后隐隐作痛的伤感居然一扫而空,每日里忙得倒头就睡,连伤感的梦都顾不上做一个。
因着木兰也算顾家的干女儿,所以顾家也准备了一份丰厚的聘礼,将木兰从顾家嫁了出去,也是热热闹闹十里红妆,惹得江南世家们无不啧啧称奇。
顾一昭也给木兰添了一份丰厚的嫁妆,看着她做新娘打扮,不由得心生伤感,当初刚穿越来时身边也就木兰一个淳厚朴实的,大家难免有几分相依为命的心情,如今看她出嫁,倒有几分嫁女儿的惆怅。
木兰也是哭得梨花带雨,拉着顾一昭的手不愿动,更是挣扎要给顾一昭磕个头。唬得四姨娘拉住她:“可不能,你们如今是平辈,别平白折了五娘子的寿。” ,木兰才闻言起身,却还是给顾一昭郑重福了一礼:“娘子,我走了。”
煨芋居挤着各处的丫鬟,除了原本伺候的丫鬟,还有旁的院子里过来的丫鬟婆子,木兰能以一介丫鬟之身一跃成为平民,又能嫁给盐运使家长公子,简直比戏文里唱得还玄乎,因此别说顾家,就是顾宅到李家一路都簇拥着丫鬟,非要看看稀奇。
祁听莲固然拉着脸满腹不情愿,但也少不得装出高兴的样子迎亲:儿子大婚之日,她拉个脸恐怕给儿子招来晦气。
等木兰出嫁,不久就是三娘子出嫁。
几姐妹寻常吵架拌嘴,可此时见三姐出嫁都觉得不舍,别说一母同胞的六娘子哭了好几天眼睛红肿,就是素来与她不合的四娘子都亲手做了“共牢而食”仪式上使用的肉酱,亲手捧在陶罐里交给她。
顾一昭不会做女红,但也添了一份一百两的银票给三娘子:“三姐莫要嫌弃银票俗气,我也是个俗人,懒得买添妆,又想着送什么礼物都不及银子实用,三姐喜欢什么买什么。”
三娘子时宁接了银票,璀然一笑。
她这些日子心境已经开阔不少,知道五娘子不是懒得买添妆,而是知道她嫁得夫家家底单薄,所以才变着法子添补自己呢。
因此她握住五娘子的手,笑道:“多谢五妹。”
她自然有信心过好以后的日子。
相比嫁女儿的伤感,给弘哥儿娶亲就显得热闹许多,反正弘哥儿还要在江南读书多年,褚家也会照应,褚云溪就算嫁出去也不用离开父母家人,因此大家热热闹闹,才觉得将这接连几天的伤感冲淡了些。
顾一昭早就将拜石轩修整好,事先也问过褚云溪意思,增添了几处亭台楼阁,又在院子东北角开了处小门,方便自由出入,最大限度给他们这对新婚夫妻增添便利。
婚后三天回门,褚家见了女儿女婿拿来的节礼,很是满意:听说这都是五娘子准备好的东西,很是周到丰厚,能有这么个能干懂事的小姑子,女儿以后的日子能容易许多。
眼见着三门婚事落定,顾介甫终于宣布了个大消息:他近来身子不舒服,想要辞官归隐,带全家回太原老家。
第76章
家里人都被这个忽如其来的决定惊到目瞪口呆,唯有无娘子还算镇定:她这些天在外随侍,自然也隐约目睹了顾介甫的为难和去心。
“田园将芜胡不归!”顾介甫看着全家老小错t愕的眼神,悠哉悠哉吟诗一句,笑道,“如今朝堂上不太平,大厦云谲波诡,摧摧而成观,我们家还是莫要卷入这一淌浑水的好。”
崔氏立刻反应过来:“老爷说得是。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这官场上的事最难得就是适时收手。”
顾介甫自豪看了妻子一眼,即使他现在三妻四妾,但最心意相通的还是这个妻子。毕竟是官宦世家出来,见识气度自是不凡。
几个小娘子面面相觑,六娘子咬紧嘴唇,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以后见自己亲姐姐就没那么方便了。
四娘子则在遗憾没有在苏州府寻个夫婿,以后回太原老家,那黄土山沟里能比得过江南富庶?
八娘子九娘子年岁尚小,都在遗憾要跟苏州认识的玩伴告别。
七娘子倒是歪着脑袋沉吟,似乎也在思索其中的政治风险。
弘哥儿和褚云溪对视一眼,都点点头:“听父亲母亲安排。”,反正他两人不贪财不贪权,要的只是关上门过小日子,自然不会恋栈那一点权势。
儿子能看清局势,顾介甫很欣慰,他也有自己的心思:“江南毕竟是文脉兴盛之地,老大就留在江南照旧在书院读书,有你岳父母照看我们也不放心,至于你媳妇……”
太太瞥见褚云溪因为紧张而揪起的手指,赶紧开口:“你媳妇就留在苏州照看园子,这么大一块园子,有主人家照应着才好。再者老大的身子也要你媳妇照应着,不然那起子刁奴无人监督,老大又一心读书,最后害得身子垮了怎么办?”
褚云溪赶紧应了声是,感激看了太太一眼,若不是太太开口,她就要跟着家里人去太原老家,留新婚丈夫一个人在苏州,到时候两人感情生分了怎么办?若是丈夫心志不坚定瞧中了什么姨娘,只怕等夫妻再团聚时庶子庶女都有了一大堆。
太太回之以心照不宣的微笑,她不是那种爱折腾儿媳妇的扭曲婆母,自然是乐得见孩子们都和和美美的。
既然全家都并无异议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顾介甫也跟朝廷上了表,随后就一心收拾东西准备告老还乡。
他当然不能说走就走,光是跟朝廷来回请辞——挽留的流程就打了两回转,还要跟苏州城的同僚下属参加各种送行宴。
内宅也不轻松,甚至更忙:要陪着太太接待上门送行或打探消息的各处女眷,还要打包行李,分一部分仆人在老家,甄选带什么仆从留在苏州留守,给几位出嫁的姐妹们写信捎话,像大娘子和二娘子,要告诉她们回老家的缘由和大致动身时间,免得她们下次送节礼送到了苏州。像留在江南的木兰和三娘子,则要替她们找几个相熟的夫人做靠山,免得她们遇上棘手事时一时半会找不到法子。
五娘子忙得团团转,除此之外,她还要处置自己的商铺,几位下属倒都想得开,高大义笑道:“我妹妹嫁出去,我要在苏州府盯着她婆家,免得出什么岔子,再者苏州府的生意也做得熟练,不好再换码头。”
边安也想留在苏州府,边安想的是:“家里父母与娘子难免磕碰,如今他们跟着回了老宅,我们俩也能歇口气。”,豆蔻却想着回太原:“绣坊在苏州多得是,可在太原却能独辟蹊径,打出自己的特色,我们何不去太原,也让生意发展壮大?”
两人争执到了五娘子这里,边安一脸委屈:“娘子,我也是为两人好,难道我们俩躲开父母家人还不好?”,他父母虽然开明,以儿媳妇做管事而自豪,可是日子久了家里亲戚嘀咕离间多了,父母跟儿媳妇也难免有些隔阂,他想的是索性趁着这机会天高皇帝远躲在苏州好好过自家小日子。
豆蔻摇摇头:“娘子抬举我,我哪里能让自家的恩怨妨害了娘子的生意。”
五娘子就问她:“那跟了太原去,你婆母再为难怎么办?”
豆蔻甜甜一笑:“我婆母人不坏,只是耳根子软容易被人挑唆,我有法子对付她,再说了比起这点委屈,娘子的生意才是大事。”,她早就摩拳擦掌,想要在太原闯出新天地,那点委屈算什么?再说了大不了不回婆家住,婆母还能来抓她回去不成?
“不愧是我的人。”五娘子笑,看向边安,“我不为难手下管事,豆蔻愿意去哪里都行,我不会为了你勉强她,就看你怎么做了。”
是愿意夫妻团聚,还是愿意分隔两地,就看他自己怎么选。
边安纠结了一晚上,到底还是决定跟着妻子也去太原。
既然定下了去留,剩下就明了了:要雇佣靠谱的管事分担苏州书坊和绣坊的生意,还要选品,定好带去太原出售的商品。
顾一昭想了个万全的经营策略:“不如将苏州的书坊和绣坊做总店,横竖江南文章和绣品甲天下,你们去太原开分店,东西还是从江南进货。”
这下豆蔻来了劲头:“不如我沿途一家家开个分店过去,将太原苏州两地串联起来,到时候都是我们的分店!”
这么一说高大义也来了劲头:“苏州本就是天下商品集散之地,我也可以将码头上的生意介绍到各处分店去!”
他越想越激动:“先前是我狭隘了,非要守在苏州,按照豆蔻的想法我也可以在各地铺货,说不定再过几年,我们也能做到同盛坊、鹤鹿窑那样全国各地都有分店的大作坊!”
鹤鹿窑是萧家的作坊。
顾一昭心里咯噔一下,虽然跟他划清了界限,但是听到与他有关的事还是免不了心里有些波动。
她定定心神:“说起鹤鹿窑,我们家也该与其它瓷器作坊接洽下,说不定也能寻到类似的生意,免得它家终止生意让店里生意有损失。”
“他家要终止生意?”几位管事纳罕。
这回换到顾一昭惊讶了:“他家没有终止生意?”
她还以为在自己拒绝萧辰之后他就会停止了瓷器生意……
“没有啊。”高大义说起账目来头头是道,“他家前两天才刚走了一波瓷器,说过几天还要来一笔,叫我准备好库房。”
“娘子何出此言?”豆蔻就要更细腻,好奇问起了原因。
顾一昭有点恍惚,胡乱找了个理由:“最近朝堂上波诡云谲,萧家也被卷进去,我担心他们会提前终止生意。”
几人不疑有他。
“我们听娘子吩咐,如果生意有什么妨碍随时停下就好。”
高大义更是当机立断:“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也不是那等见钱眼开的人。”,在顾家耳濡目染,他们也沾染了点政治敏感性。
顾一昭想想:“既然他家没有终止合作我们就按兵不动,原先怎么样还怎么样,等他家忽然终止要不要追问原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就依娘子的。”管事们纷纷点头。
等送走他们顾一昭才有了些时间思索这件事。
想必是萧辰并没有跟下属声明取消生意,或许是他太忙了,或许是他根本没这件事当回事,或许……他……
顾一昭摇摇头,将那些奇怪的想法晃出脑袋: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再回头思索过去的路。
听闻娘家要搬家,吕封样亲自陪同三娘子走娘家。
三娘子带了一大车东西:点心盒子装着的梅花糕、同里闵饼,一坛坛大红绸缎泥封陶土坛里装着的桂花糯米酒,成桶的银鱼、白虾、白鱼、一罐罐太湖蟹做的蟹酱蟹油、竹篮里满得都快掉出来的红紫色杨梅、成捆晾晒好的梅脐鱼干、油浸的鳗鲡下饭酱,几袋子清水油面筋……
林林总总,惹得四姨娘笑:“时姐儿倒是要将吕家掏空不成?”
她素来说话没个遮拦,要是往常三娘子定要生气四姨娘狗眼看人低,此时成婚后倒知晓了不少道理,知道四姨娘是心疼她拿得东西多,所以也不生气,笑咪咪道:“只是这点东西,哪里就掏空了?”
“三姐!”六娘子听到信就守在门口,此时早就迎接了上去,小声问她,“他没生气吧?”
“什么他啊?要叫姐夫!”三娘子手指点她鼻头,“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六娘子哼了一声,没吱声。她对这个姐夫,怀着自古以来女子对姐妹丈夫的那种微妙敌意,既不想表示出来让姐姐为难,又恨他将自己相依为命的姐妹夺走,所以总是别别扭扭的。
倒是顾一昭开口:“我已经吩咐了前面院子里伺候酒水的,用的是鸳鸯壶,给姐夫的酒里兑了水。”。鸳鸯壶是时下流行的一种酒壶,一边是水一边是酒,酒壶把手上按机关就能凭自己心意出来酒或清水,是酒场上作弊的好利器。
三娘子面露感激:“多谢五妹妹相助!”
“三姐换了个似的。”四娘子在后面不阴不阳嘀咕,“跟先前那个人截然不t同。”
三娘子听见了,但没有像以前一样跟她吵起来,而是抿嘴笑:“先前不懂事,在家跟姐妹们都有磕碰,可等成婚自己当家,才知道闺中时光难得。”
她见弥哥儿急着去吃同里闵饼,就自己洗了手亲自去喂弥哥儿:“这面外皮是青苎头嫩叶挤出汁水与糯米粉和面,包着芝麻豆沙胡桃仁儿,最是软糯。”
“是我们吴江的特产。”
四娘子就取笑:“三姐忘了不成吴江也是苏州府的下辖,便是姐夫老家无锡也逃不过江南这一块,这些银鱼点心外地瞧着西汉,我们看来却不算什么。”
三娘子还是不恼:“外面有是有,我送来却是我的心意,难道老百姓走娘家消夏拎着的大枣糖块外头没有卖的吗?左不过是一点子心意。”
太太暗地点头,跟钱妈妈感慨道:“这成婚了倒是懂事了。”
六娘子却还不放心,眼见着大家热闹,就私下拉了姐姐的手去听松堂后院说话,气鼓鼓问她:“那吕封样可有给你什么罪受?”
“他?”三娘子失笑,“你该唤作姐夫。”
“我不管。”六娘子回答得硬邦邦,“他莫不是欺负了你,你怎么会转而对娘家人这么和颜悦色?”
“你姐夫真的对我很好。”三娘子拉过妹妹的手,“我进门第二天就将家里的财物尽数交给了我管家,房里的妾室在婚前就全部遣散,又处处听我的,连半个不字都没有,这都不算很好,那什么算很好?”
六娘子还是不信,气鼓鼓看着她。
三娘子就叹了口气,拉起妹妹的手,好笑又认真:“他真的对我很好,便是没有大姐夫对大姐那样的真情,就是看在爹爹的面子上他也不敢造次。”,再者,她比丈夫小八岁,也是书香门第的美貌闺秀,初嫁嫁给他个鳏夫,说是低嫁也使得,对方有什么理由为难她?
六娘子的神色才松动起来:“那你为何又转了性子?”
“我是真的,婚后自己出去见识外面,才知道太太对我们很好。”三娘子斟酌字句,她成婚后丈夫虽然遣散妾室,但在书房里还放着某位受宠妾室亲手绣的扇套。
她得知扇套来历后瞬时就觉得心如刀扎一般,即使理智上知道丈夫不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也知道丈夫早就婚配过还有过妾室,但还是没法控制心里那种撕裂感。
“我用了好几天才缓过来,可回想太太,她却要忍受比这更重要的事千万遍……”三娘子回想起来,“扪心自问,换做我我不说打骂妾室和庶出子女,至少也会冷脸以待,等着她们自生自灭。可太太却总是照料我们,四时衣裳换季首饰,该给我们的都没落下,这心胸气度让我自愧不如。”
六娘子也点点头:“单看我们身边那些庶女,就知道太太已经足够好。”
“从前是你看得远,我却无知觉。”三娘子不好意思笑,“当初还因为你不跟娘站在一起跟你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