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太太招呼客人:“您请坐。”,郑清芷道了声谢,并不坐在正席t上,而是坐在了旁边的维扬木杌:“我如今已经是平民籍,无法与两位平起平坐。”
顾介甫这才如梦初醒,看向郑清芷:“你,你,清芷?”最后两个字近乎呓语,像是误闯进一个多年前的旧梦。
“你如今过得怎么样?”他的声音也沾染了几分恍惚,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停靠的蝴蝶。
郑清芷微微一笑,轻舟已过万重山:“还好,当初娘家婆家出事,我唯一的孩子得了伤寒去世,我也做了乐户,不过如今已经都过去了。”
她明明是太太同龄人,但鱼尾有淡淡的纹路,显然已经经过无数风吹雨打,可她笑起来仍旧神色平和,自带柔和。
太太不由得心生敬佩,扪心自问,若是自己遇上这样的事肯定当场就自戕了,至少自戕不用受煎熬,谁能忍受人生境遇天差地别呢。
“是我没去救你。”顾介甫看着她的风霜,眼中也有了悔恨,“我……我当然知道你家出事,但我还记着当初的绝交信……”
他说不下去了,但神色坦然。
“绝交信?”郑清芷纳闷,“我,我当初寄出的绝不是绝交信,而是想携手……私奔的信件。”
她说着说着居然笑起来,似乎过去的风霜已经足够轻描淡写:“当时太年幼,又不懂事,见笑了。”
“怎么可能?”顾介甫看了看她,不可置信,“我明明收到的是!”
“回禀老爷,这奴婢也知道。”旁边跪着的绿依开口,“有次姨娘发烧烧糊涂时曾无意间流露出几句,说她代笔,说梳妆匣里有信笺。”
“我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应当有问题,还请老爷派人去看大姨娘妆匣。”
不等绿依再说一遍,顾介甫已经开口:“高升,去找。”
“是。”高升似乎知道这件事对老爷很重要,快步将妆匣取过来,他手快,已经在妆匣暗盒摸到了机关,那封信正赫然躺在妆匣里。
大姨娘嘴唇控制不止颤抖,满脸的惊慌、恐惧。
她几乎要晕厥过去了。
时日过了多年,信笺已然泛黄,顾介甫拿起信件,几乎是十目一行扫视起来上面的内容。
郑清芷也“啊”了一声,随后歉意笑:“那是我小时候仿照薛涛笺用桃花香草自制的信纸,因此边缘都模糊了,还请顾大人看完后就还给我吧。”
她面上已经全然是释然。
而顾介甫拿着那封信,眼眶慢慢红了。他咬着后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以为,我以为……”
他以为对方踩了自己一脚去攀高枝,却不想是被爹娘强迫。
他恨她背信弃义,恨她始乱终弃,所以在郑家出事时并没有出手相救,在她没入乐籍时并没有出手。
原来……
而自己居然将始作俑者当做真身,宠爱了她这么多年,现在看来,真像个笑话。
大姨娘咬死舌尖,逼迫自己清醒,随后一路哭着爬到郑清芷脚边:“郑妹妹,求求你!当年你是最温和的!人人都夸你慈和宽容,求你饶我这一回!”
郑清芷挪开腿,看着她怜悯摇摇头:“当年你也这么嘴甜,围着我一口一个郑妹妹,央求我教你画眉,教你画画,还说自己家贫但一心慕学要跟我学我的馆阁体,却没想到你学会是为了伪造我的笔迹。”
“当年,我的确是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大姨娘哭着求情,“砰砰砰”使劲往地上磕头,额头上红印不住,“还请妹妹帮我说说话,反正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我已经放下此事……”郑清芷淡淡开口。
大姨娘大喜,继续求她:“您既然已放下,看在我对少爷仰慕的份上,求求您帮我劝劝少爷……”,这里的少爷就如年少时的称呼。
可郑清芷却继续说下去:“我已经放下此事并不代表我就要原谅你,再者,你所说的是真心仰慕么?”
她笑笑:“若真心心悦一人,要的是他高兴,要他人生顺遂,得偿所愿,即使这份顺遂与你无关,这才是真的心悦。”
大姨娘面如死灰。
太太在旁赞同点点头,虽然与这位郑清芷素不相识,但觉得她言语都说到了自己心坎上去,当初自己对缠绵病榻的那位,又何尝不是如此?
世间的心悦或许有很多种,但究其本质都是愿她幸福,即使这幸福与自己无关。
顾介甫再看向大姨娘时已经神情彻底冷了下来,他脸上那种温情一扫而空,代替的是彻底的冷漠,吩咐高升:“带下去吧。”
高升应了下来,示意几个婆子将大姨娘和绿依带了下去,自己也跟着退下。
太太也看了看两人神情,也识趣离开,留下这两人在房舍内。
同为女人她自然很了解郑清芷,既佩服她当年能顶住家族压力咬牙愿意与心上人私奔,又佩服她能在情郎失约后咬牙另嫁绝不回头,更佩服她能从家族起落中仍旧保持豁达。
私心里她甚至希望顾介甫能庇佑她,让她今后的人生少一些风霜。
室内一片安静,自打诸人都出去后,顾介甫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眼眶彻底红了,从肺腑间长长叹息一口。
郑夫人倒很镇定,还是淡淡一笑,伸手要顾介甫手里的旧信:“给我吧。”
顾介甫却不放,死死攥住信笺一角。已经在官场风霜上若无其事过了几十年的探花郎,此刻却红了眼睛,困兽一般死死盯住她。
郑夫人也毫无畏惧,坦然盯着他。
四目相对,两人都不相让,像是又回到意气飞扬的少年时,那几十年的风霜与物是人非似乎都没有出现过。
嘈杂的红尘万丈、几十年各自陌生的生活、顾介甫鬓角掺杂的白发、郑夫人眼角的鱼尾纹,大宅邸、官场、科举、公文、婆母、后宅,所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消失了。
他们好像还是少年,笑眯眯站在桃花汛到来的太原城,招呼对方去摘柳条编了背篓去捞鱼。
“你才捞了三条!我足足有七条!”
“可我也有泥鳅,小泥鳅也算吧?”
两家的田庄挨着,他们还小时就天天玩在一起。
夏天最热时水面波光粼粼,太原城的日头很毒,正午时万物没有影子,村民都受不了热去阴凉地歇午觉了,日光照到大地上将一切照的如同夜间,很奇怪的观感,但就有这样的感觉。
清芷却不怕,安心捕鱼,水面的金光一圈一圈泛着涟漪晃悠,她捕了一条鱼上来,青鱼尾巴劲大,使劲在篮子里挣扎,“啪啪”拍着竹篮,在两人脸上溅出了一串水珠。
水珠溅到两人脸上,冰冰凉凉,他俩同时惊觉,身边的时空停止了静止,忽然开始飞速流淌。
两人的眼神也不复刚才的无忧无虑,似乎也带着江南湿润水意,湿漉漉看着对方。
眼神中有悲悯、有疼惜,有遗憾,像是江南的杏花春雨下了五百年。
良久顾介甫膝盖一屈——
“是我不好。”
他跪了下来。
没有明察秋毫发现大姨娘的阴谋,没有更勇敢些,更记恨无辜的她多年,没有在她家族覆灭时将她营救出来。
一想到让她在尘世中吃了这么多苦,顾介甫就想以死谢罪。
“都过去了。”郑夫人已经看开,并无任何触动,“当年我从高处跌落谷底,昔日亲友白眼以待,父兄身首异处,算是看惯人间冷暖。你也没有救我的义务。”
她若是恨自己还好。
宁可她恨,恨得咬牙切齿,恨得食肉寝皮,恨得诅咒重重,也胜过现在风轻云淡。
顾介甫压抑住心里低落黑潮,开口:“请你留下可好?……”
“我可助你脱离乐籍,给你银两田产,虽然做不了正妻,只能委屈你做良妾,但我不会嫌弃你做过乐工,府里绝不会有人敢对你不敬,我会将妾室都遣散,今后身边除了太太就是你,容我慢慢补偿你……”
他罕见哽咽。
郑夫人摇摇头,她已将过往情爱已经放下:“多谢好意,不过我遇上好心人已经助我脱籍,如今误会揭开就好,免得你记恨我产生业力来生还要纠葛。”
她又伸手从顾介甫手里想抽走那张迟到了几十年的信笺,然而还是没抽走。
不过这回郑夫人已经不执着了,她释然一笑:“看来拿不走是天意了。”
她拍拍手,潇洒起身:“既如此,就留给你吧,天色已晚,我也该告辞了。”
说罢转身就走,居然丝毫不记挂那张信笺了。
“等等!”顾介甫捏着信笺,盯着她离开的身影,不可置信,眼中俱是伤痛。
可她头也没回。
小娘子们从船舱中爬出来,各个神色迥异。
大家都知道大姨娘这回是在劫难逃了,原先还能靠老爷旧情顺利逃脱,可却没想到那些旧情都是她偷来的,今日就要连本带利偿还。
从前挥霍那些旧情有多得意,如今偿还就有多痛苦。
三娘子没说话,拉拉六娘子的手:“我想去柴房再t看看姨娘。”
两人都知道这回应当是最后一次见大姨娘了。
“我不去。”六娘子摇摇头,非常决绝,“姐姐又何必?她那么……歹毒,偷了旁人的情郎,还将忠心耿耿的绿依送到那种地方,还要设计小五给王技……”
每一样行为都让她又痛苦又愤恨。若是路人做了这些事,只怕她当时就要唾弃,扭送那人去见官,就是因为是她娘所以才忍到现在。
四娘子没说话,半天才回了一句:“怪不得大姨娘这么多年能够荣宠不断。”
几个姐妹点点头。
大姨娘知道老爷的白月光是什么样的,并且不住模仿这位白月光,顾介甫恨上了当年高嫁的白月光,潜意识却无比喜欢白月光的穿衣打扮、身形眉宇、气质,所以大姨娘才能顺利上位。
她模仿得太久了,或许自己也当自己是这位白月光了,图谋起了正妻位子,如果她在这过程中没有伤害无辜的人,那也算是励志故事,偏偏为了自己的利益毒害太多人。
当天晚上,顾一昭就在后门外送走了郑清芷。
她是发自内心感谢:“多谢夫人能忍住当年伤疤伤痛帮我这个忙。”,她说动了高升媳妇,寻了这位郑夫人,仔细询问才发现有内情,就想到让这位夫人来外院暂住,等一个机会,要得就是一击必中。
“互惠互利而已。”郑夫人看她的眼神都比看顾介甫热切,“多亏你帮我脱离乐籍,我要谢谢你才是。”
高升媳妇带着顾一昭上门拜访时她先是惊讶,而后是不顾一切抓住机会:“只要不谋害旁人,我愿以一切代价来求得脱籍。”
顾一昭原本只是想问问郑夫人当年事,可见她眉眼与大姨娘极其相似便自然而然生了疑惑:难道是替身文学?
于是她闲闲聊道:“我爹待大姨娘王素娥极好……”
“王素娥?”郑夫人惊讶,“原来她都做姨娘了么?当年她……她算是我们的青鸟使。”
高升媳妇在旁边就将当年的事说出来,郑夫人更是错愕:“我……我送出的信不是绝交啊……”
顾一昭敏锐捕捉到了疑点:“那不如夫人脱籍后听我差遣如何?”她本能觉得这一招是扳倒大姨娘的重中之重。
至于脱籍,顾一昭虽然没这本事但求了大姐,大姐如今是韩王孙夫人,手中也握有权柄,脱籍轻而易举。
郑清芷脱籍后就依照顾一昭吩咐住在顾家附近一直等待机会。原本以为这一天很遥远,谁知很快就等到了几回。
顾一昭递过来一个盒子。
郑夫人接过盒子,打开看见她的身契:“这?”,她这时候才真正激动含泪,自打成了乐籍就从未想过有一天还能成为自由身。原以为五娘子留着自己要有大用,谁知她轻而易举就得了自由。
“拿着吧,您以后自由随性,想去哪里去哪里。”顾一昭又指点她,“里面还有五十两银子,可助您安身立命。”
她不好意思一笑:“我是内宅庶女,没有太多家财,这一点虽然不多但也是我的心意。您莫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