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瑟尔半垂着的眼睛倏地睁圆了,她差点控制不住音量:“现在?你在开玩笑吗先生?你是说现在?”
“没错,就是现在。”他不再靠在门上,而是直直的看过来,压低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12点开场,我真诚的邀请您一起观赏新上演的那出木偶戏,你愿意来吗?”
海瑟尔觉得她大概率是疯了,她明明是那种期末考试周或者节假日都会在12点前按时回宿舍绝不会有任何违规举动的乖孩子。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尚且不能放心深夜在外面游荡,她怎么敢在十九世纪的伦敦干这种疯狂的事。她应该立刻严词拒绝眼前这个人的,以免被骗的身无分文或者家破人亡。
但没有人知道,这种出格的邀请对于一个从来都循规蹈矩的乖乖女多么有吸引力。
海瑟尔一把抓起钥匙塞进袖子里,系紧斗篷,轻轻的打开了大门。门外的冷空气把她吹得一激灵,海瑟尔开始怀疑她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兰开斯特隔着厚厚的斗篷抓住她的胳膊带着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跑起来。“马车在前面的大道口,跟我来。”
11点55分,马车在考文特花园广场停下,这里显然比格雷斯丘奇街热闹很多,东侧的果蔬市场已经开始出现动静,西侧的咖啡馆仍旧灯火通明。穿着艳红裸露长裙的女人站在侧街招揽客人,剧院门口的石阶上随处可见被踩扁的橘子。最后一辆贵族马车驶离后,皇家歌剧院看起来已经停止营业,售票口空无一人,正门也关上了。
兰开斯特从车夫位上跳下来,打开了后门,向海瑟尔伸出了手。
海瑟尔有些犹豫:“真的要去吗?我都没换一身正式的衣服,好像不太合适进剧院吧?而且它看起来已经关门了,你确定今晚还有演出吗?”
兰开斯特没有收回手:“待会进去你就知道了,没有人会在意你的着装。”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写着《胖子与乞丐》的简陋的宣传海报:“你看,12月25日0点,如假包换。”
海瑟尔将信将疑的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兰开斯特一把把她拉下来:“放心,跟着我走就行。”
11点58分,海瑟尔惊魂不定的坐在了二楼包厢第一排中轴的位置。她环顾四周,兰开斯特说得没错,这里确实不会有人在意别人的着装。那是因为此时,能容纳上千人的剧院里只零零散散的坐着几十个人。所有人似乎刻意坐得稀稀拉拉,在昏暗的
光线下根本看不清其他人的模样。
幕布拉开,舞台上方降下一组提线木偶,它们的做工看起来十分粗糙,其中几个的脸甚至是用剧院海报糊成的,依稀还能看到残存的“《李尔王》周四上演”的字样。舞台上的煤气灯忽明忽暗,一个戴着滑稽假发的胖子木偶从天而降落在舞台上夸张的跷跷板上,它圆鼓鼓的肚皮上画着英国地图,每块领地上都标上了价签。
一个威尔士口音的旁白念到:“天哪,我的餐桌怎么在倾斜?一定是那些穷鬼在偷吃我的面包屑!”
胖子木偶猛地一压跷跷板,另一头一个衣衫褴褛的木偶被弹飞起来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
另一个声音念到:“飞起来喽!多谢老爷的提拔!”
一楼观众席上突然扔来一块橘子皮,精准的把胖子的假发砸飞出去,这让它顶着光秃秃的脑袋大呼小叫的站起来,又啪的一声被跷跷板绊倒,滑稽的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观众席上响起零散的笑声,海瑟尔也被木偶精细的表演逗笑了,它明明没有表情变化,却把这样一个丑角演的笑料百出。
海瑟尔忍不住靠近旁边的兰开斯特:“所以肥猪指的是台上这位?”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兴奋的说:“我明白了,这出戏是在讽刺摄政王的贪婪虚伪是吗?”
兰开斯特低头看着海瑟尔红扑扑的脸颊:“完全正确,你真聪明,女士。”
海瑟尔转瞬又担心起来:“它们演的这么直白,不会有官兵过来抓人吧?”
兰开斯特学着她的样子歪着头凑近说:“不会,那位可没工夫管这种小事了,给他寄讽刺画的人都不少,他可管不过来。而且这出戏只会在午夜12点的幽灵剧场上演,不公开售票,参演人员也都是些被开除的老演员、逃亡的法国艺人或者剧院的清洁工,知道这里的贵族少之又少,几乎不可能传到正主耳朵里的。”
“让我猜猜,所以你是支持辉格派的吗?”海瑟尔对时/政根本不了解,但架不住加德纳先生逃不过中年男士的通病,经常在起居室念报纸或者小小点评一番皇室的事,所以海瑟尔知道辉格派是反对摄政王的第一大派。
兰开斯特短促的笑了一声,他的嗓音透着漫不经心的鄙夷:“啊,不是,我想他们比摄政王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一些贪得无厌的蠢人罢了。相比支持,我还是更喜欢戏弄他们,看着他们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只能把气撒到对方身上才是最有趣的。”
海瑟尔不是很相信,怀疑兰开斯特是喝了酒之后就开始克制不住的吹牛。“怎么戏弄?你一个普通律师应该见不到他们两派中的任何一个重要人物吧?”
兰开斯特结巴了一下:“呃…谁都可以戏弄他们,诸如给泰晤士报投递一篇嘲讽稿件,或者去文化沙龙匿名展出一副能让他们暴跳如雷的画。”
海瑟尔对此将信将疑,不过她更好奇的是兰开斯特这样一板一眼的精英阶层怎么会知道这种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民间戏剧,按理说他应该只会在黄金档坐在包厢看莎士比亚呀。
“我还以为你每分钟都在研究法律条文或者有用的信息,不会浪费任何时间在这种自娱自乐的事情上呢?”
兰开斯特把视线从舞台移开,对于这一点他必须要郑重声明:“不,当然不是,我绝非那种一心扑在事业上的人。事实上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有很长的一段叛逆期,伦敦藏在街头巷尾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活动几乎没有我没看过的。只是时间久了,这些新鲜事也变得不那么新鲜了,我只能用工作来打发时间了。”
海瑟尔忍不住哈哈大笑,兰开斯特顶着这张脸说着“年轻的时候”莫名让她觉得格外有趣,她突然觉得一步步揭秘兰开斯特这个人比观看戏剧要有意思得多。
她的笑声太让人猝不及防,掩盖在谢幕的掌声中听得不太清楚,但兰开斯特能清晰的看见她眼角闪着的笑出的泪花。
兰开斯特一时想不明白她究竟是在笑台上胖子木偶荒诞的结局,还是在笑他刚刚那段话的用词。
幽灵演出结束,他们起身混在人群里往外走,直到剧场所有观众都站起来,海瑟尔才发现刚刚隐藏在黑暗中的看客比她想象得多不少。
海瑟尔和兰开斯特在拥挤的人群中挨得很近,在衣袖的摩擦中,他们默契的没有再说话。
直到坐上马车,兰开斯特的声音才从车厢前方传来。
“不过你最近都没交给我什么可以消耗时间的工作了。”兰开斯特这句话听起来就像一个变态的工作狂。“遗产的事暂时没什么需要花时间做的了,房子也找好了。所以劳伦斯夫人,我发自内心的想问,你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海瑟尔靠在车厢上看着外面的街道,转过考文特花园广场的拐角,繁华如同一场突然落幕的戏剧。煤气灯越来越稀疏,月光给逐渐空旷的街道镀上了一层银白的寂静。短暂的热闹已经结束,不过她心中的孤独却没有再卷土重来。
海瑟尔放松的说道:“是吗,那我正好有件事想找你帮忙。达西先生的好友宾利先生最近深陷一桩找不到源头的官司,你可以帮忙查一查它背后的原因吗?达西先生说他去找过你,不过你没有空见他。”
“我又不是那位达西先生的小兵,没有兴趣为他的事忙前忙后。不过既然是你提出来的,我会在一周之内把事情的真相回复给你。”
马车很快就停在了加德纳家不远处,兰开斯特从车上下来陪海瑟尔一起往门口走。
“不过,达西先生居然还来这里拜访过吗?”
海瑟尔摇摇头:“没有,是偶然碰见的。因为他的好友宾利先生和我侄女有一些交情,而且宾利先生的妹妹之前也帮过我一个大忙,所以拜托你好好帮我查一下,行吗?”
兰开斯特没想到居然是这层关系,他还以为海瑟尔是因为达西的缘故才找他帮忙呢。“既然如此,我会尽快搞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的,你不用为此担心,这想必不是什么棘手的麻烦。”
加德纳家门口静悄悄的,那最后一盏路灯似乎因为什么故障也熄灭了。
海瑟尔在黑暗中一时玩心又起,她尽量一本正经的说:“那么兰开斯特先生,我特地这么晚陪你看了你喜欢的木偶剧,你帮我做的这件事是不是就不应该再收取报酬了?”
兰开斯特停在了大门口,沉默的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如果可以一直选择这样的报酬形式,那么我希望我的工作量可以再加几倍。”
这次压力给到了海瑟尔这边,海瑟尔佯装平静的说了声晚安,然后飞快的打开门头也不会的跑进了家门。
她以最快的速度躺回床上,许久之后,才神思不属的看向床头的时钟。
“天哪,居然已经一点钟了,明天早上还要去教堂!”
她无声的哀嚎了一下,猛地拉起被子盖住脸。
——
兰开斯特魂不守舍的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往回走。
马车前方已经凭空出现了一位车夫,是助理奥立弗。
奥立弗等上司坐稳才问道:“先生,请问是去邦德街还是回公园巷。”
过了五分钟,车厢里才传来声音:“邦德街。不过我有个问题,你说怎样才能含蓄的引起某个人的注意,才不至于让对方被吓跑?”
奥立弗正专心的让马头调转方向,闻言严谨的问道:“请问某个人是指男士还是女士?”
车厢里彻底没了声音,奥立弗也不在意,勤勤恳恳的驾着马车朝前方驶去。幸运的话,或许他还能在一点半前进入梦乡呢。
第44章 重返伦敦6
搬家进展得过于顺利,以至于海瑟尔还没来得及操心什么,
就已经轻松的坐在新家的沙发上了。
在这之前,兰开斯特花了一天时间审理好购房合同并协助完成全款支付,而之前一直赋闲在家的詹森管家夫妇则承担了实际操作过程的全部指挥工作。
帕丁顿的这间房子本来就保养得很好,即使有必要在入住前再进行一次全面的大扫除,也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大件家具目前暂时都沿用原房东留下来的东西,等住进去再根据需要慢慢更换添置也不迟。
本世纪伦敦已经有了好几家成熟的搬运公司,詹森先生事先看好了一家有一百年历史的老字号,这家搬运公司提供带蓬货运马车和壮工,收费仅需要3先令每小时。
果然,有钱万事不愁,圣诞节后的第二周周末,海瑟尔就带着玛丽两手空空的坐上马车准备去新家安顿下来了。加德纳夫妇和简也带着所有孩子们一同前往。
加德纳夫妇对这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住宅赞不绝口。这栋住宅加上地下室总共有四层,一层是客厅、餐厅和书房,二层有一间主卧、三间次卧以及两间客房,三楼则是阁楼,原先是三间女仆房和洗衣房,具体构造都可以自行更改。
海瑟尔自然住二楼最大的一间主卧,玛丽则挑选了最靠湖边视野最好的一间次卧,简也选了一间次卧,不过她暂时还是更多会住在加德纳太太家,只是偶尔过来做客。不过帕丁顿和格雷斯丘奇相距不过二十分钟车程,两处之间来往和出门闲逛用时差不多。加德纳太太许诺只要海瑟尔有空,每周带莉莉他们几个来姨妈家做客。
此外,这栋房子还有三栋附属建筑,分别是一个独立的玻璃顶小温室,一个可以停放两辆马车的马厩,还有一间园丁小屋,可见原主人对花园绿化的重视程度不低。海瑟尔打算把园丁小屋改造成她自己的植物工作室,只雇佣职业的园丁偶尔来修剪一下基础的草坪,其他部分就由她自己来负责。
住进新家后,目前最急需的或许就是几个粗使的女仆还有一名符合大家口味的厨娘,不过这些麻烦事海瑟尔一股脑都丢给了詹森太太,既然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富婆了,她打定主意只出钱不费过多的精力。
乔迁第一晚的晚餐由詹森太太亲自下厨,食材是加德纳太太让仆人从家里捎过来的。这顿晚餐让所有人都大为赞叹,连海瑟尔自己都不知道詹森太太还有这样好的厨艺,强烈要求詹森太太即使等到新厨娘就位后也要时不时做一顿饭犒劳一下主人的胃。
晚上,海瑟尔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舒服的长叹了一口气,要知道如果在现代,她就算攒五年的工资都不可能全款买下自己的房子,而现在她只花了五十分之一的财产就这样无痛住进了梦中情房,这怎么能不让她欢喜呀。
海瑟尔倒是早早就心满意足的睡了,玛丽却睁着眼迟迟睡不着。她没有拉窗帘,所以躺在床上就能看见月光和路灯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湖水。这不仅没有让她害怕,反而让她感觉自己就像在笼子里关了很久然后突然被放归自然的小鸟,一方面对飞翔的方向举棋不定,另一方面又对这毫无束缚的自由自在感到由衷的喜悦。
玛丽觉得她心脏的部位揣着的那只小鸟,证迫不及待的要带着她穿过河流和树林飞向远处的天空。
她闭上眼睛,想象着漫天的星光在她周围闪烁:“玛丽贝内特,你好像突然被亲爱的幸运女神眷顾了,哦不,其实是被亲爱的姨妈眷顾了!”
第二天早上,玛丽难得睡过头了,海瑟尔吃完饭后无所事事,又不想这么快就开始研究正经事,于是突发奇想决定拜访一下邻居,就是那个在大冬天养了一整面墙植物的邻居。
海瑟尔让詹森太太帮忙准备了一份法式小甜饼,就按响了隔壁的门铃。
五分钟后,她端着小甜饼在寒风中哆嗦,深深怀疑起自己的眼光,难道打理出这样精致的植物墙的不一定是可爱活泼的少女也可能是古怪高傲的老头?
就在她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门哐当一声打开了。
海瑟尔下意识向里面望去,一个穿着浅蓝色家居服的年轻女人正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她左手拿着只画笔,右手和身上满是各色的颜料,看起来是听到铃声后慌忙跑下来开门的。
“抱歉,是不是打扰到您了?我叫海瑟尔劳伦斯,昨天刚搬进隔壁那栋房子,就想着来认识一下新邻居。”海瑟尔把手上的盘子往前伸了伸。
年轻女人一开门先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海瑟尔的脸看,然后又转而盯着那盘刚烤出来的酥饼。她似乎很想立刻伸手拿一块尝尝,却因为找不出两根干净的手指只能放弃了。
“这看起来也太美味了,我都快十二个小时没吃饭了,您来得真是及时!”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把门敞开:“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进,请允许我先去洗个手。”
海瑟尔正好无事可干,闻言就跟着进去了。这间房子的构造和她家里几乎一模一样,不过整洁程度却天差地别。一楼的客厅里堆放着乱七八糟的箱子,沙发上扔着好几件斗篷大衣,茶几上还有一盘不知道放了几天的僵硬的饼干,海瑟尔想起她看到的那个精心打理的植物墙,严肃怀疑刚刚是不是敲错门了。
女人很快就回来了,她先迅速往嘴里塞了块甜饼,噎得喝了一大口桌上的冷茶,才嘟囔着说:“抱歉,我真的快饿死了,我忙到刚刚你按门铃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没吃饭了。哦对,我叫安娜威尔斯利,叫我安娜就好。”
海瑟尔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有些好奇:“十几个小时?你是在画画吗,我看你手上都是颜料。”
安娜光速解决完最后一口,才回答道:“没错,你想来看看吗?”
安娜领着海瑟尔来到二楼,她把二楼连着的两间客房和一间次卧打通了,连成了一个超大的画画工作室,对此她的说法是,几乎绝不会有人被邀请来她家里过夜。
安娜的画室比一楼的客厅看起来还要凌乱,主要原因是里面摆放了太多零零散散的画具、满地的颜料、一大堆植物盆栽和一张加长加宽的桌子。
海瑟尔走过去,她发现那张桌子上放的居然是一个一平米左右的植物标本,而且那并不是现在常见的普通植物,至少她在朗博恩的书房里那一大堆书中从未见到过。
安娜看到海瑟尔停留在标本面前,贴心的解释道:“这是一种稀有观赏植物,名叫巨芋,活体应该只能在贵族温室或者皇家植物园里看到。我之前就画过它,不过它有很多不同的品种,这应该是还没有展出过的一种,所以你肯定没见过。”
安娜又把她的画拿给海瑟尔看:“这是我昨天奋斗一晚上的结果,你看,现在总算是要收尾了。”
海瑟尔仔细看过去,那副画并不是完全按照标本来画的,应该是等比例复刻真实的活体植物。安娜的画技显然十分成熟,叶片的每一条纹路都栩栩如生。
“所以,你亲眼见过没有被做成标本的这种植物,对吗?”
安娜点头:“是的,不过那棵植物太大了,不好搬回家里照着画,就只能把标本带回来再结合之前的记忆画出来了。怎么样,是不是看起来很逼真?”
海瑟尔一时没有回答,她专注的低头,轻轻用手抚过画布空白的地方,一寸一寸的观察着这副画。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安娜一时有些走神。
“安娜,你看,这一块儿或许画的有点问题。”
安娜一下回过神,连忙凑过去:“啊!别吓我呀,要是画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