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忘了在动乱刚开始那几年,她曾退过一门娃娃亲。
说起来她对对方早就没有印象了,只依稀记得好像是个挺无趣的人,不爱说话,只盯着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摆弄。后来十四岁就考上了大学,很是为人称道了一阵,父母还让她给他写过一封信,他回得也很没意思。
谁能想到,就这样一个人,在山沟沟里待了十几年,还能爬回城市,一手建立了名震全国的常青重工。
谁能想到,他一个私企生产的重工程机械,竟然能压着所有国企打,不论是起重机还是拖拉机。
谁又能想到,当初一场小小的退婚,竟然会给她家里带来灭顶之灾……
严大小姐一生没吃过苦,怒过,也怨恨过,最终还是低下头,去求那个只见过一面的人高抬贵手。
她做足了心里准备,甚至化了妆,想着只要能救出父亲和丈夫,他想折磨她,羞辱她,让她委身于他她也能接受。
男人当时已经很消瘦了,还在咳,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大力,将正要把手搭在他肩上的她掀翻在地。
他看着她,就像在看什么令人作呕的脏东西,“别碰我。”
那一瞬,她比现在难堪百倍,当时就崩溃了,大哭着问他怎样才能放过她的家人,她知道自己错了,他们都知道自己错了。
男人只是望着她,即使在病中依旧过分好看的桃花眼里露出讥讽,“你以为真是为了那点事?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爸做了什么?问问你丈夫做了什么?”
她不记得自己还有没有听到别的,只记得对方叫来保安把自己丢了出去,再睁眼,已经回到了一切还未开始的1969年。
她和祁放的婚已经退了,她还经人介绍认识了后来的丈夫吴行德,两人相处三个月,已经准备订婚,和梦里的走向一模一样。
而梦里他们一家不过是什么书里的炮灰,她也不是很懂,但应该都没什么好下场,她却是知道的。
那一切都太过真实,她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在订婚之前从家里跑了出来。
如果一切的起源都是那场退婚,那她依约嫁给祁放好了,这样父亲就不会出事,丈夫也不会出事。
上辈子两人一直没孩子,丈夫也始终待她如初,既然注定没有好结果,还不如放对方一条生路,别连累了对方。
正好祁放也一生未娶,她主动点,伏低做小点,应该能让他忘了之前被退婚的仇怨……
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对方背上这个姑娘了,严大小姐着实想不到,未来冷心冷情甚至堪称冷血的工业圈大佬会如此小心地背着个姑娘。
而且刚她来的时候没听错的话,这两人应该是在吵架吧?
那姑娘那么对他说话,他都能忍下来的吗?
明明好像脸都快气青了……
严大小姐很怀疑自己认错了人,但这张脸的确和上辈子那张一模一样,只是更年轻,更英俊,也更有人味儿。
她迟疑了下,还是望着严雪问:“她是谁?”
真是莫名其妙,祁放背着人转身便走。
他背上的严雪还不老实,回头又看了对方一眼,“你走什么啊?不会是你在哪惹的桃花债吧?”
“我有你一个债还不够?”他忍不住呛声。
就这一个,都够他头疼了,他现在都还不知道要怎么解决悬在头上那把刀。
严雪却是真心觉得疑惑,“不然人家干嘛来找你,还张嘴就问你不记得她了。”
一般问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某某某的,要么是找情郎,要么是找爹。
祁放这个年龄,肯定没人来找他认爹,倒是人长得还挺容易招桃花的。
严雪箍了下男人的脖子,“那封信不会就是这姑娘写的吧?我说你这几天怎么不对劲,又是问我钱又是说自己不好,还失眠……”
“不是。”祁放那脸眼见着就比刚刚更臭了。
偏偏他还没法跟严雪解释那信到底是谁写的,他又为什么会说自己不好,为什么失眠。
就在这时,被丢下的严大小姐也终于回过了神,“祁放你忘了我们两家的婚约了吗?我是来找你结婚的!”
霎时风停,祁放脚步一顿,连心都跟着沉下去。
竟然是真的严家大小姐找来了。
她不是已经又要订婚了吗?还来找他干什么?
比心更沉的,还有背上的严雪,他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严雪此刻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但严雪已经回过了头,“你说你跟他有婚约?”带着不可置信的,圈住他脖子的手甚至都松了松。
他还在想要怎么解释,严大小姐已经毫不避讳道:“对啊,娃娃亲,从小定的。”
严雪沉默了,但在这个时候沉默,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祁放只能闭了闭眼,背着人转了个方向,“回去说。”
回去说,回去这事儿他也没法说啊。
祁放这些天一直在找严雪那个结婚对象,防着严雪那边露馅,却没想到先露馅的竟然是自己这边。
一路上,他都面沉如水,两个严雪各有心思,也都没有吱声。
到了郭家院子,迎面还碰上了郭大娘。
老太太一看到祁放背上的严雪就“哎哟”了一声,“不是脚崴了吗?咋又出去了?”
严雪向来能掩藏情绪,也没露出异样,笑着和她寒暄:“有点事出去了一趟。”
郭大娘已经看到了严大小姐,还以为她说的有点事是出去接人了,“家里来亲戚了?”
“我是来……”严大小姐刚要接话,就被祁放冷冷扫了一眼,顿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因为那个梦,她对这个自己曾经的未婚夫始终有些怕,虽然他现在很年轻,很英俊,身上还没有后来那种阴鸷的病态。
但真走到那一间半土屋前,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就住这啊?”
看吧,这才是真正的严家大小姐该有的反应。
哪像严雪,不仅一点没嫌弃,还比他混得更如鱼得水。
祁放没说话,严大小姐看看他的脸色,也就住了嘴,抱着自己的包迈了进去。
祁放正要也跟进去,胳膊上被人拧了一把,接着是耳畔压低了的声音,“你自己有娃娃亲,还叫人给你介绍对象?”
沉默了一路,该来的还是来了,祁放竟然觉得这比她什么都不问更让人安心。
而且严雪这么问,显然是还没想到认错上去,他也就顿了顿,“早就退了。”
“早就退了?那她还来找你?”
严雪还是想不通,但退了至少比没退强,不然她总觉得自己像被正宫抓上门来的小三。
祁放也想不通,进门先把严雪放到炕上,又看了下她脚踝扭伤的情况,才终于望向来人,“咱们两家的婚约去年就解除了,你父亲亲自写信跟我要的订婚契书,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严大小姐正偷偷打量这间小屋,闻言一下子卡住。
虽然来的时候就想到过会面对怎样的责问,她还是滞了下,才说:“对不起,这事儿是我家做得不地道,我替我父亲给你道歉。”
如果是以前,严家这么瞧不起他,拿家人威胁他,祁放或许还会有点在意,现在他却只想赶紧打发对方走。
“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那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可以走了。”
很平静的语气。
严大小姐却哪里能信他这话,能接受他上辈子也不会那么报复了,“我是说真的,我爸他就是一时糊涂,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也没有。我这次就是来跟你结婚的,介绍信虽然我没开到,但户口我偷出来了。”
怕他不信,还赶紧从自己带来的包里找出一张户口纸,“结婚证办不了,咱们可以先办婚礼,我爸迟早会想开的……”
“可我已经结婚了,”祁放打断了她。
见她大眼睛里露出怀疑,他平静地牵起严雪的手,“刚才没来得及介绍,这位是我爱人。”
背人还可以说是情势所迫,但牵手……
严大小姐视线落过去,震惊毫不掩饰,“结、结婚了?怎么可能?”
“我们是结婚了。”严雪声音就要比祁放温柔许多,“不管你们当初有什么纠葛,两家的婚都已经退了,他另外找对象结婚合情合理,你说是不是?”
“没有纠葛,我就见过她一面。”不等严大小姐开口,祁放沉声强调。
这也太不给对方面子了,年轻姑娘本就不怎么好的脸色眼见着更白。
严雪赶忙扯了一下男人,对严大小姐说:“你这么远来找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两家婚都退了,还是女方主动退的,如果没有事,对方应该不会过来找祁放,尤其是事情还隔了这么久。
那双大眼睛亲和、包容,看得严大小姐竟然鼻子一酸,一直压在心底的委屈和惊慌差点翻涌上来。
严雪见了,更加笃定,“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们说。就算没了那层关系,能帮的我们也会尽量帮你,是吧祁放?”
她望向男人,祁放也就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嗯。”
不管怎么样,先把人打发走再说,他这边已经够乱了,不需要再来一个人添乱。
严大小姐看看他,又看看严雪,眼里闪过怀疑、犹豫,最终统统变成了笃定,“没有,我就是来和祁放结婚的。”
她才不信祁放已经结婚了,哪怕他们牵着手,哪怕这屋里的墙上、柜子上还贴着喜字。
在那个梦里,祁放可是一直孤身一人,身边连个异性都没有,更没听说他结过婚。
他要是结过婚,还能对那么多年前被退婚的事耿耿于怀,一直蓄意报复?
更重要的是,她认得祁放这张脸,和她梦里几乎一模一样,这证明她的那个梦绝对是真的。
毕竟她只在小时候和祁放见过一面,早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最终对那个梦的恐惧还是战胜了现实的冲击,严大小姐一点头,“对,我就是来找他结婚的。”
怕祁放是还记得之前那些事,她还努力朝祁放笑了笑,“我知道你生气,但祁伯伯和祁大哥的事我们是真没有办法。不过你不是被下放的,我可以回去求求我爸,让他把你弄回去。”
如果道歉不行,加上别的条件总行了吧?祁放应该也不想真在这山沟沟里待上十几年……
严大小姐心里想,没想到话落,率先开口的竟然是严雪:“你等一下。”
严雪终于觉察出哪里不对了,“你刚说祁伯伯和祁大哥?”
祁放一见严雪这反应,就知道严大小姐一定有哪里说露馅了,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严大小姐完全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对啊,他爸爸和他大哥,你不知道吗?”
当时严雪就转向了祁放,“你不是家里已经没人了吗?”
这让祁放怎么说?难道开口骗她,说自己之前怕她介意,没敢和她提?
万一她对她那个结婚对象,知道得比他以为的还要多呢?
果然严雪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紧接着就问严大小姐:“你刚说可以叫你爸把他弄回去,弄回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