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送年燃放的鞭炮碎屑散落在地上还没有扫净,为落寞的厂区增添了一丝新年的喜意。
越深入家属区,车里两个大人面上的神情就越萧索。
国营大厂设有书记一职,白婉的父亲白青山是机器制造总厂的党委书记。跟戴豫的父亲戴守业,一个抓思想,一个管生产,配合默契。
两家离得近,他们出生日期只隔了三个月,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
在人生最美好的前二十年,守护他们的大厂如一艘巨轮,偶有风浪阻路,但一直稳步向前。如今他们还没老,工厂却死了。
戴家的小别墅出事后被收回,戴豫再也回不去那个有父母的家。
白婉的家虽然还在,但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面前这栋她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房子让她感觉陌生。
“爸爸,这是什么车?”女儿脆生生的童音把年轻的父母从低落的情绪中拽回现实。
“你看它的车标,上面有个皇冠,这是日本丰田旗下的皇冠车。车牌上有粤字,应该是你舅舅的车。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南方工作,前些年下海开工厂,成了大款。”
小孩好气,日本是外来侵略者,被赶跑了,生产出高端车再卖给它曾侵略的国家。失败者不该赔偿吗?大汽车不该不要钱吗?
先不管国家大事,逗逗问爸爸,“这个车多少钱?”
“六十万。”
哎呀,能买三辆桑塔纳,日本人掉钱眼里啦。
不跟别人比,小孩拍拍埋在右侧衣襟下的大钱包,“包拯大爷说2000够买一个桑塔纳车轱辘,等我再攒攒,攒够四个轱辘,攒车身,很快我们家就有车了。”
大闺女虽然有时候聪明得让人头疼,但这孩子是绝世大孝女,做梦都在攒钱买桑塔纳。白婉心中惆怅一扫而空,有女儿的地方就是家,她的家会越来越好。
有人透过窗户看到他们一家三口,赶在白婉敲门前,把客厅大门打开,“你是婉婉吧?快进屋!”
开门的大姨比母亲年轻,看穿着打扮是个有钱人,要不是她叫自己名字,白婉还以为这栋房子的主人也换了。
客厅的人不算少,她哥哥白帆一家三口 ,连她嫂子的南方父母也来东北过年了。妹妹白妍身旁坐了位风流倜傥的小伙子,跟给她开门的大姨长得有些像。
妹妹大学毕业后,去南方投奔大哥。她在国外因为通话不方便,除了关心女儿状况,很少跟国内的兄妹沟通。回来后也只在年前通过两回电话,知道妹妹找对象了,也从电话里得知哥哥在打机器制造总厂的主意。
白婉很快反应过来客厅的状况,妹妹这是带对象回家认亲来了。听那位大姨的口音也是南方人。
白研上前一把搂住姐姐,“白婉,美国果然不养人,我看你都老了。”她只比白婉小一岁,从小就不叫姐,直呼大名。长得跟姐姐也不像,俊眉修目,身材高挑,不婉约,很大气。
护短的小孩娴熟地翻了个小白眼,你才老呢,我妈妈比你漂亮一百倍。
白帆也激动得凑上前,他跟白妍一看就是亲兄妹,长得太像了。做了多年生意,性格比小妹沉稳很多,高兴地直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兄妹三人虽然不常见面,但血浓于水,又没有大矛盾,感情还是很好的。
逗逗老祖退回到爸爸身边,趁妈妈和舅舅,小姨说话的功夫,快速把客厅众人的长相存进她的大脑数据库。
舅妈和她身旁的两个老人很能装相儿,态度高高在上,有些瞧不起他们三个。比她大两岁,会背唐诗三百首,会弹爱丽丝的表姐看着更欠揍,在拿鼻孔看她。
小姨的男朋友像只花孔雀,觉得自己很帅,其实连爸爸一半都赶不上。他的父母喜气洋洋,属于那种命很好,看啥都高兴,没心眼的有钱人。
总之一屋子都是有钱人,有钱人正在打麻将。
白帆告诉白婉,他们是昨天坐飞机回来的,车是提早走海运过来的。这次回东北,除了给小妹定亲。他和岳父要长待一段时间,为将来有可能的合作做前期调研。
戴豫把拎来的酒和点心放在玄关的柜子上,他很少笑,挂上冷漠面具,见谁都不尴尬。
大人们太激动,把神童都忘在脑后,等白婉想起来让女儿开口问好。白家老两口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了。
亲家大老远登门拜访不能怠慢,白母找来厂里的大厨做家宴招待,老两口正在后厨研究菜式,见久未露面的二女儿回家拜年,俱都面露不虞。
考虑到有贵客在,不好当面摆脸色。白母对二女儿道:“远来的是客,你本地的多干点活,跟我来厨房。”
至于戴豫和逗逗,老太太直接当空气。
拜高踩低这块她可是鼻祖,戴豫觉得老太太以前还收敛点,现在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不搭理他家大宝贝不说,对她远道而来的大孙女恨不得当成宝珠含在嘴里怕化了,对比太明显了。
“翘翘,奶奶给你剥了猕猴桃,还有菠萝,给你挖成球球,浇蜂蜜吃好不好?”
原来二姨奶一点没说错,这俩老东西人品真不咋地呀。老祖大眼睛做了一圈圆周运动,面对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有了!
她拽住妈妈的胳膊,不让她去厨房,“妈妈,别去干活,咱们打麻将。”
小奶音石破惊天,白婉从没告诉兄妹孩子病好了,更没跟父母说过。
白青山手里的饭勺险些掉了,白母也一脸讶异。白妍最夸张,一把抱住小孩,“白婉,你家孩子换魂了?”
这位小姨你真相啦。
大逗逗不想被她抱,跟条大鲤子一样乱扑腾,身上的獭兔毛外套滑,很轻易就扑腾到地上。
“爸爸,抱。”
小孩想起来她还不会打麻将,不会可以学。神童想要认真学规则,进步可以用秒来计。
白婉到底没去厨房,凭什么她要跟老妈子一样伺候人?
麻将桌上的大嫂冯珍妮斜眼看人,“我们玩很大的。”
大又没大到一百块钱一局,小孩把钱包扯开给她妈。
白帆主动让地方,“婉婉你来,输赢都算哥的。”
戴豫勾唇,“倒也不必。”
瞧不起谁呢?东西南北,色子轮了一圈,大逗逗已经可以上手代替她妈摸麻将牌了。
临到吃午饭前,一家通吃,她一共赢回来三个车轱辘。
轱辘有了,桑塔纳还远吗?
第85章 家宴
牌搭子们都输麻了,不是心疼钱,是不信牌运。逗逗没上桌之前,属白帆老婆赢的最多,逗逗一来,她点炮最多。
她输急眼了,就她没下桌。
另外两家一开始是白妍的准公公和白帆的老丈人,围观打牌的非要上麻将桌找虐,白帆,白帆丈母娘,白妍,白妍的男友,婆婆,客厅里除了逗逗六岁的表姐和戴豫,排着队给老祖送钱。
本来打麻将是放松闲聊加消磨时间,大逗逗横插一杠,快搞成竞技比赛了。除了小猞猁,另外三家神情严肃,算牌算得脑抽筋,从小孩手上截一把胡能让他们乐翻天。
严肃认真又怎样?小孩最多连坐八庄。
客厅这一大群人都是从特区来的,麻将局是港城玩法,三番起胡,十三番封顶。白婉前些年跟回家过年的哥哥学过,上手很快。逗逗看过一圈上手更快,打到最后,换成她妈摸牌,她决定出牌。
“大三/元!胡啦!自摸!”
小猞猁小嘴咧到耳朵根,笑成招财猫。
白帆输迷糊了,“这可是大三/元啊!”港式麻将最难的胡法,凑齐中发白,还得有对牌,想胡牌需要技巧。
这孩子胡了几把大三/元了?四把!
大三/元能有什么技巧?在逗逗老祖这里麻将牌最高位数是九,没超过两位数的就是简单数学。
碰对子连数学都算不上,规则全是重复的,一点难度都没有。剩下的全部交给记忆。
别人算牌靠强记,老祖算牌只需要轻轻一扫,倒扣的麻将看不出来,人家从洗牌时就开始看牌,九饼,八万,四条……
红中在对门左手边第四对牌下面那张,下家右手边第一张牌是绿色的发财……
记住想要的牌在哪,想办法把牌弄到手,这里的计算不是数学,是推进和阻隔。总之,就是通过吃牌和碰牌,搞到自己想要的牌。
麻将牌的牌面有四张是重复的,区区四张对博闻强识的老祖来说不要太简单,记忆,排除,保证自己打出的牌绝不给人点炮。
强大的记忆力加一点点幸运,她就是这么赢的。
形容得简单,周润发能做到,那是《赌神》电影里导演让他按剧本演的。
不说外人,连神童爸妈都震惊得无以复加,阿兹伯格症小孩的智商没有上限,他们家大宝贝还会创造无数奇迹。
小孩獭兔毛钱包里的钱马上要累计到一万了,她相中了舅舅丈母娘脖子上的大珍珠项链,还有舅妈啷当到肚子上金子做的狗牌,狗牌链子比谭城大哥脖子上的金链子粗,更值钱。
看不起我和我爸妈,就让你们把裤衩输光,拿项链抵账。
她的伟大计划被午饭打断。
机器制造总厂的大厨以前专门招待来厂里考察的大领导,厨艺顶呱呱。用心整治的一桌饭食那叫一个色香味俱全。全是东北名菜,小鸡炖蘑菇,锅包肉,干烧大王鱼,溜三样,雪绵豆沙,溜黄菜……
南方人爱吃海鲜,白青山还托人从滨城弄来了飞蟹,海螺,海胆,鲍鱼,冷水海鲜要比热带海域的海鲜更加鲜美,尤其北黄海的贝类,更是一绝。
在座的有钱人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对桌上的美食视若无睹,全都拿怪异的眼神瞅着怪物小孩。
你看你的,我吃我的。吃了个美味的清蒸鲍鱼,还有最爱的锅包肉,老祖想起来个事,每逢宗门举行化神大典之类活动,道童们最爱报名接待外宗来客,外宗来人出手大方,最次也能赏粒丹药,碰上手散的,都论瓶给。
在这个家她是外宗来客,姓王的大厨相当于宗内接待的门人。外宗来客要大方,何况她刚刚还赢了三个车轱辘。
獭兔毛外套因为热已经脱了,獭兔毛大钱包快要鼓得合不上了,小孩从钱包夹层翻出一张纸,跟坐在身旁的爸爸讨来一支笔,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大名。
滑下椅子,把纸拍到王大厨手里,老祖大方地许诺,“拿这个去公安局,提我好使。”
瞪着纸上俩逗号的王大厨:“……”
众人:“……”
戴警官黑眸盛满笑意,大宝贝随他,抠门。
小孩还觉得自己亏了呢,她的签名多值钱呀,要不是王大厨的锅包肉在她这里排名谭城第三,她都不想给呢。
老祖心里有个谭城锅包肉排行榜,目前排第一的是市局旁中山老菜馆的锅包肉,以挂糊最酥取胜。
白帆小名叫翘翘的女儿白雪,突然攀住椅背站起来,在市局门前广场吵过七八回
架的小孩明白,讨厌的表姐要宣战了。妈妈说今天要低调,她就不给自己罚站了,继续吃东西,“爸爸,我要吃螃蟹。”
白雪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问逗逗,“你认识这是什么牌子吗?土包子,你下辈子都认不出来,这是香奈儿,港城中环广场最贵的法国货,我外婆,我妈妈穿的都是这个牌子,我身上的是特别定制儿童款,你永远都穿不上。”
白婉皱眉,“哥,你闺女缺家教,该找人好好管管了。”
连逗逗都能看出来白帆岳父一家优越感十足,瞧不起北方穷亲家,大人们怎会错过他们眼底的轻蔑。
白帆老婆冯珍妮不爱听,“翘翘是我教的,家教好的很,她有说错吗?你们夫妻,哦,不对,你们离婚了,你们两人一年的工资加一块都买不起我身上穿的一件上衣。刚才牌桌输的钱就当我接济穷亲戚,不用谢。”
一家人上一刻还在热热闹闹打麻将,两句话没说好,喜庆气氛当然无存。
这就是现在社会的现实,笑贫不笑娼,走哪都提钱,钱是造物主,钱能买理想,买面子,买命,买一切。没钱就活该被瞧不起,被当做脚底泥。
戴豫冷眼扫过桌上这群人,白青山老两口面无表情,任由二女儿被大儿媳嘲笑,逗逗姥姥还给没素质的大儿媳夹了个海螺。白帆岳父母轻蔑神情愈发不加掩饰,白妍对象一家三口继续没心没肺,把奚落当有趣,还能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