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怀疑,这不怕死的史官,几乎就是想着去死。
天下官员谁不知道,被皇帝斥骂、贬谪而死的大臣,简直就是天然蒙上了风骨、正直的面纱?
任恒啧啧嘴,心里暗骂一声:好生阴险。
弘安帝看得一愣。他并没有看过自己的起居注,大概也不会被骂得这样惨。
这种程度的直言……已经不算是直言了,如果被他看见,恐怕真会想改一改史。
【感觉阴阳吗?这甚至不是阴阳,是指着鼻子骂了。
这段记录中宗并不是没有看见。事实上他最喜欢看史书,很多早期的记录,如果有不完整的地方,他甚至会自己主动补齐。
但是唯独这一段历史,他看完了,没有任何改动。】
天幕的声音逐渐隐去,一只手突兀地探了出来。
手掌稳稳抓住了一卷纸页。随着手指上抬,动作的主人也随之露出半张脸。
眉眼冷峻,神色莫测,皇帝此时的威压也全盘压了过来,正是被天幕大说特说的中宗本人。
刚下朝,一直沉默待在大殿后侧的起居郎还在整理资料,然而身前忽然一暗,手中写满文字的纸张被猛地抓了过去。
起居郎一怔,先是惊慌失措地要劝谏于皇帝,随即就被皇帝的另一只手稳稳制住。
手掌横亘在他面前,起居郎呼吸沉重,脑海中闪过无数自己被赐死的场景。
时间过得万分缓慢,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没有发现的颤抖:“陛下……”
起居郎开始回忆,自己究竟写了什么?如果求情希望不波及九族,能成功吗?
中宗将全部记录一列一列看完,他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起居郎的目光,却懒得在意,只把所有明褒暗贬的语录又读了一遍。
在起居郎惶恐的心跳声中,他骤然发出一声嗤笑。
起居郎立即以头抢地:“陛下!臣斗胆妄言,臣罪不及妻子——”
“呵。”中宗几乎同时轻笑一声,“不错,朕看你写得很不错。”
起居郎:“……?”
他冷汗津津,哑然无声。
皇帝把手中纸页丢回桌案,轻飘飘道:“你这桌案狭小,如何办公?明日给他换张大桌子,朕的一举一动,可要好生记录下来啊。”
中间半句,是交代身侧大宦官的话。
直到中宗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刺眼的阳光照进殿内,起居郎还恍恍惚惚,不敢置信。
一名小宦官走上前来,指挥两名宫人将他扶起。
身后有人抬来一张更大的桌案,安置在殿角。起居郎抬起头,听见宦官温和的声音:“大人,陛下赐辇出宫,您请吧。”
【中宗有时候真的有点恶趣味,他在日记本里写“我的过错,还轮不到这些人评价”,很有点荣辱在外的意思。
然后就把起居郎恶狠狠地骂了一通,属于心里有数,但忍不住脾气。】
百官纷纷表示能理解。
亲眼看到自己被骂,后续还完全有可能被继续编造的一手资料,能忍住不把人拖下去打两棍子,已经算是能忍了。
百姓们对此更淡定:朝廷上的官老爷死不死,关他们什么事?他们活得好就行。
甚至看他们倒霉……心情更好了。
【但无论如何,长达两年的纷争逐渐瓦解,公主的势力也在多次变动中建立起来。
景化八年,正式立储前两月,钟璜突然送上奏折,对自己大加贬责,全面地囊括自己的所有行为。
奏折里写:儿臣愚钝多年,既无敏睿之资,亦无勤勉之质。论能力远逊于皇姊,论本分未尽职责之万一。每念于此,羞愧难当,伏愿父皇择储勿念,儿臣无地自容矣。】
弘安帝神情晦暗不清。
他几乎已经觉得,这未来曾外孙就是个天真的蠢货时,他居然又给了自己一个惊喜。
到底是藏拙还是赤子之心呢?
他将这封奏折的内容又看了一遍,从天幕透露的只言片语中,看不清这孩子的真面目。
【这几乎是钟璜对自己的最好注解。因为他的确没有尽职,镇守边关的时候当吉祥物,仗打完之后人虽然在明远关,但是完全不管事,只顾着和老婆卿卿我我。
某种意义上,我说钟琮帮他顶住了宁朝的天下,这不算错吧。
另一个方面,这封奏折显得很聪明。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了出去,表明自己对皇位真的没企图,皇姊啊,咱们就这么和谐地过一生吧。我放弃继承权,不敢和你争,你以后也别看我不顺眼,对我下杀手啊!】
方竞若骑着毛驴,在返乡路上一步三晃。
荣耀在身,衣锦还乡,他的心情极端愉悦,对向他伸出援手的周涉,当然更加感动。
他对于中宗的一切决定都举双手赞同,如果让后世之人看见,必定会给他戴稳媚上之徒的帽子。
“二皇子居然也没有那么笨……”他感叹一声,“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天幕迅速点名这位高人:
【感谢方竞若吧。作为两位继承人的老师,钟璜突然聪明一次,也是他的功劳。
自贬虽然是很常见的一招,但是放在钟璜这里,确实有点超出他个人的能力了……我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噢!
不管怎么样,成帝姐弟俩关系确实不错。钟琮虽然老给弟弟挖坑跳,但是在大事上对他保足了体面。钟璜一生顺风顺水,除了没登基之外,简直是皇家生活的典范,谁看了都得羡慕得哭出声。】
钟锦摸了摸脑袋。
没登基就已经不是典范了。他默默想着,但隐隐又有些羡慕。
这种好日子,让他来过也很不错啊。亲姐姐当皇帝,自己又是唯一的亲王,唉,想想都开心。
段明渊的在意点却是:“咦……?钟璜活下来了?成帝没杀她这个弟弟?”
那他们段家的荣耀,岂不是又能延续……
“爹,成帝不杀兄弟,不代表不动我们段——”
段家大公子再次开口,话音未落,段明渊终于忍无可忍,随手举起茶杯,猛地丢出去。
茶杯与儿子擦肩而过,“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瓷片四溅,茶水洇开。
随之响起他的怒斥:“闭嘴!你这扫把星!”
段大公子:“……”
老爹就是不爱听真话。
同一时刻,北疆。
程卓然确定消息的真实性后,刚关闭不久的城门再次打开,军队从四面涌出,朝北一路反扑。
周涉衣甲未卸,再次上阵。大军势如破竹般冲破北狄军队的防守线,俘虏万人,擒获马匹牲畜不计其数。
周涉这条路更是精准,竟将仍在逃离的利涂堵了个正着。
利涂果然已经半死不活地瘫在马上,亲卫将利涂死死围在中间。
半个时辰前,周涉被这群人挤兑得无法突围。但现在,他带着数百精锐骑兵,如同一柄尖刀,稳稳扎进了其中。
深蓝的天际化作蓝黑色时,北狄旗帜倾倒,胜局已定。
周涉抓着利涂的脑袋往回赶,鲜血顺着手臂滴落,有他自己的血液,也有利涂的。
奔驰之中,他正巧听见天幕落下的最后一段话。
【钟璜的奏折一出,心里还有怨言的众臣——哦不,是庶人,众庶人都无话可说了。
合着我们给你拼杀在前,你钟璜在后面拆我们的台啊?
虽然钟璜并不想登基吧,这群人纯纯把钟璜当盾牌当习惯了,但是效果拔群,全都偃旗息鼓,上下一清,钟琮登基已成定局。】
第74章 进城
一切尘埃落定,周涉回到城中,将手中头颅随手丢给苏邈。
苏邈猝不及防,呆呆捧着一个满是鲜血的人头,跟在周涉身后,迅速来到程卓然面前。
程卓然只简单看了两眼,就把头颅交给身边的庄子谦。
利涂对他来说是新敌,对庄子谦来说却是老对手。
庄子谦只一眼就认出来,这的确是利涂的项上人头,此时还怒目圆睁,直到死前最后一刻,还维持着张扬的姿态。
庄子谦仰天长笑,万分感慨:“好!我就知道他利涂总有今天!”
程卓然负手而立,含笑道:“今夜庆功宴,若川你也来吧。苏邈,轮值就给你和天纵了。”
苏邈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周涉一个字都没听清,最后苏邈双手抱拳,朗声应道:“是!”
程卓然还要说些什么,一个中年男子忽然快步走到他面前,低声说了些什么。
随着对方的低声叙述,程卓然脸色越发迟疑。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缓缓转过脸,若有所思道:“……陛下增派的粮草到了。”
众人:“……”啊。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呢。
原本谁都没想到,这一仗就能击败利涂。他们原本的计划只是削弱敌方的实力,打打骚扰战而已。
谁知道战果超乎想象,现在这批粮草的意义就显得有些……
但程卓然仍然心情愉快,笑眯眯道:“那本将先去清点数目,天纵,你叫上行军司马,把这批粮草录入册目。”
于此同时,周涉也得知一个消息:有人在他的营房中等待,据说是他的老熟人。
周涉在脑海中思索一整圈,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个人是谁,干脆把手上的血液随手一擦,去看看是哪位仁兄。
天幕再次和她的观众们告别。
【好的,今天的中宗特辑继承人篇说到这里,下一期就是大结局了,咱们不见不散哦~】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天幕上,一条条评论争先恐后地蹦了出来。
【up你是故意卡在这里的吗??你这操作我只能给你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