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固然身体不好,也是个不太好带的孩子,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丢……交给他。
皇帝不该不知道,但他既然这样做,想来有他的道理。
天亮后,周涉下值出宫,再次去拜访谢朝显。
顺天府尹谢朝显,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据周涉所知,谢朝显出身小族,弘安十七年考中进士,仕途还算顺利。
谢朝显几年前调任顺天府尹,屡次考核绩优,颇得皇帝称赞。
至于周涉为什么知道……
因为他娘对着他恨铁不成钢时,提到过这个人。
当然,昭平公主的原话是:“谢朝显小族之子,如今也位高权重,深得陛下信任。瞧你成日鬼混,叫你做什么才行?”
周涉回想起昨日在府衙看见的那人,将隐隐的不安压下,大步走进府衙。
谢朝显提前收到信息,正端坐正厅等他。
“陛下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谢朝显文质彬彬,见人先有三分笑,“周大人有任何需要,自可以来寻我。其实,贡院三月前已经封锁,前不久下了一场雨,看着破损许多,如今正在修缮。”
周涉对科举的内容尚且算是熟悉。与前世的历史一样,贡院里简直不是人待的,谢朝显体恤学子,真是难得。
这么想,他也这么说了。
“并非如此。”谢朝显扬起笑容,但总显得有那么几分口不对心,“若不慎污了试卷,呈交上去总是不妥。不过正巧,我还愁着人手不足,周大人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能帮上大人,是我的荣幸。”周涉想了想,问,“春闱在即,各地学子赴京,恐怕仍有些混乱。何况来人太多,我看许多人无地容身,客栈花销水涨船高,于谢大人而言亦不妥。礼部在此事上,难道全然不管么?”
谢朝显定定看着他,抿了口茶,垂下视线的瞬间,眸光微动:“周大人原来也注意到了。”
周涉回以诚恳的笑容:“毕竟天下各地学子,读书数十载才有这一次机会,若能准备更稳妥些,于学子、你我而言都有好处。”
谢朝显听罢,微微点了点头:“不错,其实本官从前一直希望礼部多准备些驿馆,供各方学子使用。不过……”
谢朝显表情复杂,他停了一停,对周涉道:“礼部尚书明大人从来将这些事情分得极清楚,礼部只出考题,其他万事不管。每年拨下来的钱款,也并不太够。”
周涉总觉得,谢朝显有什么未尽之语,但他最终也并没有说出来。
“明大人过不了几年就要致仕,精力不足也是正常。”周涉没有钻研这事,想到另一个解决办法,“我看也有不少人暂住城外寺庙中,若还是不够,回头问一问国子监沈大人,看能否均一均住处吧。”
他说罢,起身拱手,就要告辞。
然而谢朝显静静坐在案后,显然已经打定主意,他有些话要说。
周涉站起身的姿势就这样顿住了。
谢朝显沉默片刻,倾身向前,隔着大案的距离,周涉几乎能看见他眼神的每一分变幻:“还有一事你我需要注意。本次春闱的主考官之一任华阳,任大人年过七十,恐怕眼睛都看不清了,咱们不能指望他帮什么忙。因此……”
他倾身向前,含笑的眼睛沉重下来,一字一顿道:“若考题泄露,主副考官自然难辞其咎,你我……也一个都别想跑。”
周涉在谢朝显冷下来的眉眼中,尝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滋味。
舞弊案件,历来春闱严防死守,绝不敢出事,他是知道的。
诸位考官一同出题,两名主考官选定题目。考题装箱封条后,由顺天府衙、御林军监管,送往礼部备案。
若当真考题泄露,算谁的责任?
从前的历史里,也不是没有因科举舞弊案死于非命的大臣。
“多谢大人提点。”周涉郑重道,“此事我会放在心上。”
谢朝显自然含笑应下,送走周涉,他才缓缓放松身子,坐倒在软椅上。
有人缓步走进房中,轻声问道:“谢大人,这就是那位?”
谢朝显没有说话。
他垂下眼皮,吹开茶盏中的浮茶。本是不算名贵的茶叶,却被他视如珍宝般带在身边,每当辗转不安时,他就会冲泡一盏定心。
此时也是如此。
来人走到谢朝显身边,压低声音:“大人,方竞若行踪已经探明,他昨日从大同出发了。”
谢朝显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
来人静静等了一阵,见谢朝显一直默不做声,神思不属,轻声提醒:“大人,那位又来了。”
*
周涉出了府衙,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袖袍一角。
谢朝显话说到一半,吞吞吐吐,明显有问题。
舞弊?
这件事对他们谁都没有好处,如果真是有人背后使坏,不应该告诉谢朝显才对。
不过早做准备总是好的。
打定主意,他回到御林军署衙。
御林军原本只有程荣一个副指挥使,另一个岗位一直空缺。如今周涉上岗,倒叫他捡了个便宜——天子近侧,自然人人眼馋。
今天怀乐驹亲自当值,程荣在演武场与人切磋。只听一声闷响,一道人影重重砸在地上。
周涉本来只是路过,看得他一阵肉疼,加快速度就要离开。谁知程荣抬手一擦额头上的汗珠,突然瞧见了他。
“周大人。”程荣站在高处,扬声道,“既然是同僚,不如上来比试比试?”
周涉猛地停住脚步,程荣逆光而立,脸色看不清晰。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周涉沉默了。
御林军虽然多是贵族子弟,也免不了军队的习惯。
逞凶斗狠,大部分时候不算过分,越是挑衅,越不能后退。
程荣只以为他怕了,还想激一激他。然而周涉竟很快应下,随手换了件劲装,三两步走上高台。
程荣摩拳擦掌,带着些试探,笑道:“周大人小心了!”
程荣看起来身强体壮,和自己完全不是一个体格。但他一定不知道,当初周涉和怀乐驹互殴,两败俱伤,真打起来,其实周涉并不是很怕他。
周涉笑了笑,唯一的问题是箭伤一直没有好,他轻轻拍一拍受伤的腿,问:“军医在么?”
“在这!”很快有人高声回答。
随着这道声音,周涉循声看去,上次给他看伤的大夫已经站在了人群中。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无奈,顿足道:“你现在不能动武……”
周涉才懒得理他,确保自己和程荣无论哪一个被打趴下,都有人治,立即选择放手一搏。
打架,他确实是专业的。
“嘭——!!”
又是一次重重用力,周涉用尽全身力气,将程荣死死按住,肾上腺素飙升,短暂的时间里,他几乎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身后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这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周涉也记仇,还记得这家伙往死里整他的往事,两个人都半点不留手,拳拳到肉往对方身上砸。
名为切磋,实为报复。
程荣力气大,周涉则是个耐力怪。等到程荣终于不再挣扎,周涉从程荣身上爬起来,反手擦过嘴角。
他的嘴唇有些破裂,微微渗血。
手掌止不住地颤抖,一场斗殴后,上面布满了细密的伤痕。周涉猛地握紧拳,制止住不受控制的抖动,强装镇定。
他只觉得手已经不是自己的,腿更不是。大腿一阵抽痛,那是先前的箭伤,裤腿渐渐濡湿,将深黑的长裤浸出一片水痕。
该死的怀乐驹!
周涉在心里给怀乐驹又记上一笔,喘着粗气问:“服不服?”
两人头发凌乱,衣衫散乱,不像是同僚,更像打仇人。
程荣从地上撑起半边身子,周涉低头一看,立刻捏起拳头:“还来?”
“……”程荣无语地盯着他,半晌手臂一松,重重地倒了下去,瓮声道:“算你厉害,大夫呢?”
周涉同样脱力,用手背抹去汗珠,单手撑着高台一跃而下。围观的士兵们已经看呆了,默默看着他推开人群,顺畅地让开一条路。
他自觉非常冷静,一瘸一拐地往人群外走,身后有人冲上来拉住他的手:“大夫,给他也看看!”
周涉被这一拽,腿一软,险些倒在地上。刚才喧哗的演武场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刹那间一片寂静,直到他两眼一黑,才有人惊呼一声:“大夫!!!”
大概是熬夜熬得太狠,周涉头晕得厉害,无瑕顾及外面发生了什么,任由大夫抱着药箱冲上前,开始给他清理创口。
程荣驱散众人,蹲在周涉面前看着他。
“你坐在我面前干什么?”周涉睁开眼睛,硬邦邦地问。
程荣见他意识清醒,连忙往后一退,格外尴尬:“你说你,你伤没好,干嘛非要打这一架呢?”
周涉:??我受伤的时候,你不是在吗?
他险些气笑了,扯着嘴角,阴阳怪气地说:“程大人贵人多忘事,倒也正常。”
程荣:“你怎么阴阳怪气的。”
他想了想,想到天幕的用词,挑了个比较顺口的:“有点绿茶。”
话音一落,周涉的脸色当场黑了。
他反思了一下,自觉有些不妥,改口道:“……我没有骂你。”
周涉懒得和他计较,伸手取过自己的衣服,随手搭在臂弯里,仰面道:“下次不要找我打架了。”
程荣纠正:“是切磋。”
说完他都觉得心虚,挠了挠脸,补充道:“你挺硬气。”
刚才裤腿撕开,那满腿的血,看得他都肉疼,再一看周涉满不在乎的表情,他只能说一声佩服。
周涉扯扯嘴角:“多谢。”
身前一亮,程荣终于从他面前走开,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空地上:“昨天也要谢你。”
谢?
周涉差点笑出声,谢他还打得这么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