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怀乐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周涉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腿,顺手给自己踩出来的脚印埋点土,尽可能小心地往后逃窜。
刚调转方向,前方忽然露出一只手。
周涉吓了一跳,连忙躲到树后,隔得并不远,对方的谈话声也渐渐飘进耳中。
近了,近了……
身前身后都是四处搜查的人,周涉摈弃一切杂念,只静静地站在原地。
一旦被抓,他不敢想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既然如此,只有拼死一搏。
身边,拂扫枝叶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他抓紧短刀,另一只手随手捡了些树枝和碎石,看准时机,猛地砸向不远处的灌木丛!
“砰——”石头落地,水花四溅,砸出一声闷响。
“在那边!”寂静得只能听见雨声的密林里,忽然发出这样一道声音。
只听一声疾呼,循着石头坠地的声响,身披轻甲的将士们猛地转身,纷纷朝那边涌去。
就是现在!
周涉深吸一口气,顾不得拦在眼前杂乱的枝叶,尽力低伏身体。短刀开路,一路向前奔去,尖锐的树枝划破衣衫,在身上摩擦出细密的伤痕。
错乱的脚步声里,他不敢停下,只能拼命往前奔跑。
在他身后,将士们涌到目的地,几个队伍会和,却谁也没有发现可疑的身影。
程荣被耍得脸色发黑,张口就要骂人,被紧随而来的怀乐驹制止:“够了,先往那边追。”
他指的方向,正是碎石飞来的另一头。
众人得到指令,不敢迟疑,立刻掉头。
树林里积水深深,想跑也跑不快,然而一前一后两行人都不敢停步,在密林里撒足狂奔!
周涉养尊处优十几年,体力着实比不上御林军,好死不死,他还选了个上坡路,更是跑得喘不上气。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眼看着要被追上,小坡的方向终于渐渐向下。
周涉咬咬牙,身体忽然一矮,不顾一切地朝倾斜的土坡下滚落!
“追上去!”程荣见前方人影消失,怒喝一声,一马当先向前扑去。然而周涉滚落的速度极快,几乎眨眼间,就拉开了极远的距离。
“放箭。”身后,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程荣深深喘了口气,闻言毫不犹豫地抽出背上的长箭。箭矢破空而去,深深钉入地上,只有偶尔几支箭矢落在周涉附近。
“大人!”程荣喘了口气,又气又急,习惯性地回头看去。
只见怀乐驹也已拉弓,脸色显得尤其冷漠。他顿时放下心来,收好弓箭,紧跟着向坡下追去。
暴雨如注,不仅遮挡了视线,也阻碍了他们的行动。程荣烦躁极了,一边追,一边喊:“周涉!你一走了之,真以为陛下能放过周家吗?!”
周涉闭口不言,只顾着往下滚落。这点嘴炮对他没啥用,父母都送他出来了,难道他还要回去送死?
别太搞笑。
坡底很快出现在面前,周涉撑着手腕站起身,还来不及拍拍身上的泥沙,抬腿就要继续往前跑。
然而他还是没来得及。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带出炸耳的呼啸声,随着尖利的声响,任何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那支长箭就稳稳地扎进了他的大腿。
一阵剧痛从大腿传来。周涉想要忽视,身体却在向他发出抗议,腿下无力,跪倒在泥地里,溅起大片雨水。
“抓住他!”程荣高喝一声,第一个追了上去。
“唰——”
周涉扑腾几下,疲惫之下,只能勉强支起一条腿。他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肩膀和胳膊却同时被两只手抓住,刀锋反射着森森寒光,冷冷地架在他脖子上。
程荣和另一个青年一左一右将他按住,怀乐驹随后才到,脸色比刚才似乎更加惨白,雨水贴着他的脸颊流下:“好久不见。”
周涉盯着他看了看,事已至此,他反倒笑了一声:“不是才见过吗?”
眼睛底下的乌青都没有消退呢。
怀乐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怒:“御林军奉旨缉拿逆贼,束手就擒吧。”
冰冷的刀刃还架在周涉脖子上,他不再说话,顺从地站了起来,两个士兵把他绑起来,轻轻推了他一把。
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树林里,泥水顺着靴筒灌进鞋子,怀乐驹突然问:“周涉,我这一箭,够准吗?”
周涉回头看了他一眼。刀刃在他脖子上割出细细的血痕,他恍若未觉,甚至禁不住笑得浑身颤抖:“准,准极了!”
程荣一只手按住周涉,刀锋往后稍稍退了些,隐晦地盯了顶头上司一眼:两个癫子,真服了。
顾寻辉仍站在大路上。
周涉走出树林,便看见她撑着伞,沉默地站着,瓢泼大雨将她淋得湿透。
怀乐驹毫无波动,朝顾寻辉挥挥手:“走吧,回程。”
顾寻辉缓缓走到他面前。
怀乐驹盯着顾寻辉,等她反应过来,突然补充一句:“顾二姑娘,你自首在前,将功补过在后,此事我会替你向陛下禀明。”
顾寻辉脸色发白,她犹豫地看了看周涉,见他神色镇定,又猛地转过头,沉默地坐上马背。
周涉被押进宫中时,皇帝正在与人对谈。
那人不施粉黛,衣着素净,满头簪翠都被取下,唯有一根早已过时的银簪,将长发紧紧挽起,却是个中年女子。
雨林里的追逐,影响不到天幕的声音:
【……总之,中宗发布檄文,目的很简单,核心就是恶心五皇子、抹黑四皇子,顺便表示自己登基的必然性。
在仁宗选择继承人的漫长岁月里,做对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给了中宗继承皇位的合理性,避免宁朝陷入更大的动荡。
毕竟比较起来,五皇子即位,全天下遭殃;中宗登基,只有文武百官受苦受难嘛。
感谢弘安。】
弘安帝听完这一段,突然问:“你觉得如何?”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雷声轰鸣,闪电照彻天际,照得他对面那人面色苍白。
然而弘安帝好像看不见她的神情,兀自追问:“你自小就有主见,有什么想说的话,尽可一次说完。”
“儿臣有罪,无可辩驳。”女子跪在地上,脊背却挺得很直,不卑不亢地回答,“儿臣教养子嗣有过,致使他无法无天、纵容他犯下大罪,这都是儿臣的过错。”
她垂着头,可是弘安能看见她镇定的神情,没有分毫迟疑的神色。
他这一双长子长女,心性智慧,都远超后来的弟妹,可惜……
可惜她不是男儿。
心中虽然这么想,话说出口,却并不是温和的语气:“你是来替周涉求情的吧。”
钟准久久不语。
直到天幕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们回到中宗觐见完皇帝这一刻。觐见皇帝的目标达成,中宗终于离开皇宫。一夜过去,惶惶不安的五皇子、背后搞事的好兄弟也达成了一致。
五皇子没有忘记自己昨天晚上的信念:如果中宗不能为他所用,那就要毁掉。他是君,杀一个臣子有很多方法,偏偏他自恃大权在握,就要让对方痛哭求饶,这才能满足他变态的欲望。】
弘安帝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钟准总觉得那里面掺杂了很多嘲讽意味。
但天幕这些话,总是有利的,她适时开口:“纵观全局,周涉也不过求活而已。儿臣斗胆求一个恩典,赐他一生圈禁,从此必不再惹是非了。”
“你五弟也对朕说过这句话。”弘安帝疲倦地倚着藤椅,昏暗的天光下,天幕散发的光芒有些刺眼,他微微阖眼,低声道,“你与均儿从小善解人意,最懂朕心……”
不知不觉,钟准红了眼眶。
儿时记忆中高大健硕的父亲,如今也已垂垂老矣。她柔下声音,尾音发颤:“儿臣自始至终,也最挂念父皇。”
弘安帝不知是信或不信,轻轻笑了一声:“待周涉入宫,朕再与他聊聊,你且退下吧。”
话到这里,已经不必再说。
皇帝不再看女儿,然而钟准并没有起身告退。她仰起脸,虽然年近四十,看上去却依旧年轻。
她膝行两步,低声道:“今夜雨大,阿爹身体不好,不能受寒,还是早些避雨为好。”
她自如地换成了多年前,潜邸时的称呼,头上的银簪在天幕的亮光下,反射出莹润的光芒。
弘安帝默默地看着她,那视线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钟准沉默片刻,又道:“阿爹不过五十,女儿相信这病总有养好的一天。”
雨声似乎小了些。
弘安站起身,将女儿抛在身后。赵文早就候在一旁,忙取过伞,小心地护着皇帝走进寝殿中。
钟准独自跪在朱亭下,默默看着皇帝老态龙钟的背影。良久,她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有些湿润了,看来着实动情。
周涉啊周涉……钟准在心中轻轻一叹,更多狡辩的话,还是你自己去说吧,能不能逃脱一条命,也全看你的造化了。
她的力量已经尽了。
周家的马车停在宫外,弘安帝虽然把她抛下,却还是给她准备了步辇。
钟准没有推拒。她坐上步辇,虽然雨丝绵绵,入眼一片昏暗潮湿,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依旧能看见一行人远远走来。
最前面的,是一个她并不认识的青年。一行人放缓脚步,向她弯腰行礼,钟准在人群里,看见了周涉的半张脸。
似有所感,周涉也抬起头来。他浑身湿透,长发贴在面颊上,嘴唇有些发白,却向钟准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
第25章 他能做到吗?
皇帝已经等了很久。
天际黑沉,乾清宫内却明灯盏盏,照得殿内几如白昼。
怀乐驹将众人留在殿外,独自进殿禀告。
绕过屏风,便见皇帝正端坐窗边,出神地盯着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