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贩毒的人,不是因为法制思想多完善,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他们甚至不知道镇上的人都在干什么营生,问了人家也不告诉他们。
镇上的同伙已经足够多了,毒贩子也不用专门跑到山村里面去拉人头陪自己“上前线撞命”。
同行太多,会形成价格的恶性竞争,哪行都是如此。
不知道只是一时的,如果不把立在县里的“黑旗”给拔了,迟早会有缺钱花的人发现这条致富捷径,加入的人会越来越多。
必须把周大给明正典刑,而且还得让人知道,没有“牺牲我一个,留下几百万”这种好事,省得毒贩子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为家族牺牲的英雄了。
县里的人也都住在县里,他们其实也想修路、铺自来水管道,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但是他们并不想自己出钱,只想等着财政拨款。
然而,此时省里的财政都吃紧,管不了那么多。
以前不是没申请过。
申请递上去就没结果了,他们从此再也没起过心思。
反正什么事都干不了,机关干部们每天上班都是去应个景,一杯茶、一包烟、一份报纸看一天是标准常态。
在周大的催促下,一向不干正经事的周二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市里哭穷,诉说西海固的贫困,以及不忘抬举自家一下,说虽然韦州镇的整体GDP不高,但是,我们周家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做长途运输生意,凭着国家的好政策,发家致富,我们周家愿意出钱铺设自来水管道,以及修路。
市里对“周家出钱”,并不在意。
在他们看来,这是小县城的人对基础建设所需费用缺乏认知,从而产生的盲目自信。
就像有人曾自信放话:“给我五亿,我能给珠穆朗玛峰修电梯。”
被群嘲:“你先查查云贵高速公路一公里的修建费是多少再说吧。”
一公里,两亿。
第一次,他们像以前那样搁置到一边,说要研究研究、讨论讨论。
过了几天,同心县的人又来催了,他们又搪塞。
本以为问过几次没结果,他们就该歇了心,谁知道县里一个姓周的小科长跑过来,天天来机关办公室伸头探脑,每次都送礼物。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拿这牛皮糖实在没办法,周二端茶倒水,敬烟送酒,陪着笑脸伺候了一个半星期之后,他们终于受不了了,让自来水厂的人出个报价,决定用价格吓死他,让他永远别来了。
自来水厂的人还算厚道,他们是真的核算了价格后给的报价,没张口来个十亿。
最后给出的总造价是从零到拧开水龙头能有水,总造价大概需要六百多万,水费另计。
六百多万!
按照去年的居民平均收入统计,县里和镇上的居民的一个月平均收入是六十到一百块。
村里就不提了,没统计,村里的人扛点自己种的土豆、玉米到市集上卖,卖完了就转手买日常要用的布匹、咸盐。
集上挣钱集上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市里说市里也很穷,付不出这么大一笔钱。
得打申请去省里要,省里要向国家扶贫办要。
在国家扶贫办排队的“老、少、边、穷”地区名单长长一串,西海固的排名并不靠前。
磨蹭了半个月,周大以为要多少钱呢,才六百多万?
区区六百多万,他跑三趟东边,就有了。
当然,他没打算自己一家把所有的钱都出了,不仅是因为喝水本来就不是他一家的事。
要是让人知道他周家阔到能一家就掏六百万出来,只怕名声要传到银川去了。
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云滇警察抓不着他,不代表宁夏警察抓不着。
真让人知道他家阔成这样,只怕他家里掏出一只老鼠,都能掏出警察证,告诉他“你被捕了”。
整个县里有五千多户人家,看起来一家掏个一千多块钱的自来水铺设费,就能把建设费解决。
但其实不然,五千多户组成复杂:
有全年收入为零,全靠自给自足的山民。
有不干犯法营生的老实人,一年收入五千块都没有。
有给毒贩子当马仔的小家小户,一年收入十几万。
有像周大这样的大毒贩子,一年收入过百万。
周二代表周家跟县里谈判,说为了县里群众的幸福,他家和那些出得起钱的人家愿意多承担一些。
周家五兄弟,只有周二读完了九年制义务教育,他拉出所有人的名单,计算谁家能出多少钱。
“最穷的要他们掏五毛钱,只怕都掏不出来。”周二皱起眉头。
掏几千块钱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家只有六百多户。
装自来水是大事,周四被恩准出席家庭会议。
他为了表示自己不是无所事事的弱智,便积极开口发言:“哪有这么麻烦嘛,谁家出钱,谁家用水呗,不给钱,政府都不管,我们管他们干什么?”
王雪娇冷笑一声:“你家有水,别人家没水快渴死了,你猜会发生什么事?”
周四不以为然,完全没有意识到危机,他家有五个男丁,在农村绝对是强悍的战斗力,谁也不敢跟他们家掐架,周家在镇上这么多年,就没吃过苦。
周大出去跑过生意,见识过整村的人在村支书的带领下拦路抢劫、扒火车。
他知道绝境会把人逼成什么样。
周家区区五个男丁,没钱出自来水铺装费的人家有几千个。
别说周五还不在家,就算周五也在,以五对几千,虽猛必不胜。
周大皱着眉头:“你个碎怂,闭嘴,说出来的话都跟放屁一样。等几千个人来我们家抢劫的时候,你一个人出去挡着去!”
周四悻悻不敢再多说话。
现在周大对这个弱智四弟的不满与日俱增,觉得跟他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感情,周三本来就木讷,也没什么好说的,有话只跟周二和王雪娇谈。
王雪娇的意思是同心县的能帮都得帮,五千多户掏出六百万,比较合理。
这样对上头也好解释,上头要是问你们哪来这么多钱,就说其中有一些是以前跑长途运输的时候就富起来的人,八十年代就是万元户的有好几十家,到了九十年代倒卖电器,赚得更多了,他们愿意多掏钱。
反正走私的收入不计入居民平均收入很正常,只要没发通缉令,没被当场逮着,不相干的城市也不会管投机倒把、偷运走私。
对于下面的群众,那些一年收入就几块钱的就别刮他们了,他们自己能交得起水费就很了不起啦。
让他们以工代费,将来不还得修路么,让他们当修路工人抵自来水入户的账,也算让他们有点参与感,别觉得自来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便宜,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坐享其成。
过了几天,王雪娇正在蹲在暖棚里看学生们种的菜苗,周大气势汹汹冲进来,脸上阴云密布,看着王雪娇:“你出来。”
连个敬称都没有,他这是发现了什么?
王雪娇像这里的人一样,双手插在袖筒里。
右手紧握着藏在袖筒里的“六·四式”。
周大瞪着她:“马占帮是怎么回事?是你的人绑了送给公家人的!”
马占帮就是马叔,他们五人被云滇省厅抓住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同心县。
他们是被扔在省厅门口的,身上那封信的内容更是传得到处都知道了,其中包括周大在云滇的同伙,他是潜伏在边防队伍里的内鬼,知道消息的速度迟了一点,刚一收到消息,就通知了周大。
王雪娇当即判断出了这一点:
从马占帮等人被送进省厅,都已经过五天了。
如果是省厅里的人,当天就应该通知周大。
如果是省会的系统内部的人,第二天也该通知了。
如果是边境城市高层的人,也不能超过第三天。
拖到现在,只能说明这人职位不高,消息传得慢,但是能接触到详细的细节,说明还是系统里的。
王雪娇毫不畏惧地看着周大:“谁让他杀了我的人!!”
她抢先开大,把觉得自己特别理直气壮、证据确凿的周大给整不会了。
怎么就杀人了?
王雪娇看他的表情,从气势汹汹变成一脸懵逼,傲慢地冷哼一声:“你知道他是从哪里进货的吗?”
“当然,人还是我介绍的。”
王雪娇又冷哼一声:“你知道这个林定江的叔叔是谁吗?”
“这谁不知道?林月贤啊。”
王雪娇点点头:“你知道林月贤跟缅甸政府是什么关系吗?知道他是怎么向缅甸政府保证的吗?”
“……我恁个会知道那么多。”
周大不知道,他只知道交钱、拿货、走人。
王雪娇高傲地抬着下巴:“他叔叔在两年前就保证不种植罂粟,不贩毒,就是靠这个,林月贤才坐稳了今天位置!”
“我的人去第四特区的时候,正好撞上马占帮去进货!那个蠢货以为自己在金三角,他妈的连藏都不藏,遇到我帮里的兄弟!还告诉了林定江遇到我兄弟的事!林定江就把我兄弟杀了灭口!把尸体偷偷埋在沟沟里,要不是林月贤来查这事,我他妈都不知道!”
王雪娇瞪视着周大:“我就问你,我兄弟,这算不算是被马占帮这个王八日球的烂怂贱种给害死了?”
“这也……不能完全算……他……他也么亲自动手嘛……”周大的气焰已经由大火调成了微火,心虚地解释。
王雪娇狂笑一声:“哈啊???不亲自动手就不算啊???好啊!!你哪天被人卖给公家人,也别怨那个二五仔啊!!!你这么大度,你兄弟被人害了,你也不会给他报仇是吧!”
王雪娇越说越来气,声音越提越高,占足了十成十的理。
本来一头恼火跑来,想找王雪娇算账,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周大现在已经彻底蔫了。
其实他跟马占帮的关系也没那么好,那个姓马的不过是一个曾经合作贩毒过的邻居而已。
让周大感到恐惧的是猛虎帮写的那封信,太暧昧了,太……太那啥了。
怎么看,猛虎帮都是公家人的海外小分队。
那猛虎帮的帮主余梦雪,不就是妥妥的公家人吗?
一个公家人在自己身边蹲着,怎能不让周大毛骨悚然。
周大嘴唇翕动,微弱地吐出一句话:“那那那,你报仇就报仇嘛,恁个把人送到公家人手里头了嘛。”
王雪娇的嗓门又提出了八度:“你懂个屁!他们都有打击指标,每个月、每个季度、每年都有!!!不给他们送人填数,难道让他们抓我的人啊!!正好马占帮撞到枪口上来,不送他送谁?你说啊!送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