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娇是真不知道那个报告应该怎么写,总不能是:
我,王雪娇,看见歹徒抓人质,就开枪把他打死了。
一行字结束。
她不是公安管理专业的科班毕业生,没学过公文应用文写作和秘书学。
然而敢交那么一行字上去的话,刘智勇一定会把她打死吧,然后吊在市局的大厅里,还要在她的脖子上挂一块牌子:敷衍的下场。
王雪娇的大脑激烈思考,是去求杜志刚庇护她,还是求刘智勇放过她,亦或是求张英山帮她写?
是不是辞职快一点,不行,会被郑月珍打死。
王雪娇的脸皱成一团,就没有一个模板给她抄抄吗?难道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持枪证、不用自己的枪、击毙了挟持人质歹徒的警察吗。
这都是一本书的世界了,就不要这么严谨了好不好哇!
哎,算了,可以理解,男频作者也不是谁都敢写用金属钠冒充银子这么神妙的操作,特别是这种现实主义题材,是真的有人会拿着2012年才立的法来指责1990年的人不合规。
神啊,救救我吧~
“我帮你写。”张英山的声音有如从九霄之上的仙宫传来的天籁,那是山间清澈的溪水,是丝路上悦耳的驼铃,是夏日进入空调间迎面吹来的第一缕微风,是冬天风雪中递来的滚热烤红薯。
王雪娇双眼满含着感激的泪水:“恩人!”
“没什么。”张英山低下头,给钢笔吸饱了墨水,铺开稿纸。
他先写今晚出警的报告,有这份报告做打底,后面的个人报告就好写了。
王雪娇坐在他身边,看他写字,他的秀润华美,正雅圆融,用人话来说,就是特别端正,像打印出来的,绝对不会因潦草而出现误读,不过,也没有任何自己的个性。
如果说字如其人,那么张英山这手字,算什么个性?
算了,还是别聊字如其人了,就她这个常年用电脑手机的人,写下来的字烂得连自己都不敢多看,可她是个好人。
很多人受不了被别人盯着看写文章,哪怕这文章最后是公开的,在写的时候,也不行。
张英山却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他就这么从接警一直写到向歹徒提出换人质的要求。
“不用写歹徒要求你把衣服脱光吗?”王雪娇提问。
“那种事情不重要。”张英山垂着眼睫,手中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继续往下写。
张英山坦然被看,王雪娇先受不了了韩帆在盯着她。
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伏趴在桌子上,清澈的眼神好像蕉太郎,还夹着声音:“娇姐,我好像,仿佛,似乎记得你说要给我们做好吃的?”
“你比我大那么多,叫我娇姐?”王雪娇无语。
韩帆蹦起来:“达者为先,姐,不是年龄,是尊称!娇姐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行行行,你去看看能从哪里顺个炭盆子或者小煤炉过来。”
“好嘞!”韩帆冲进门房徐大爷那里,死皮赖脸的把徐大爷屋里的搪瓷盆借来,又臭不要脸的夺走了徐大爷装着木炭的袋子,乐颠颠的抱着冲回了四楼。
王雪娇看着他抱着火盆就冲进来了,连忙把他往外赶:“不能在办公室里,要是把文件点着了,咱们都得给烤年糕陪葬,那可太不划算了。”
寻摸了一圈,最后找到了四楼和三楼交界之处的平台,那里通风好、没有任何可燃物质,旁边还有保洁用的清洁间,随时可以接水灭火。
王雪娇把从家里带来的铁丝网架在炭盆上,把长条形的水磨年糕一块一块的拿出来。
“有刀吗?”王雪娇向韩帆伸出手。
韩帆想都没想,从腰间掏出匕首:“给。”
王雪娇看着那柄带血槽的铁家伙:“干净吗?我是要用来划年糕的。”
“干净,每次用完都洗的。”
“哦,反正你也要吃,要是上面有什么病毒,你也跑不了。”说着王雪娇就接过,在年糕上划出一个十字形的口。
“咦?你信教啊?”韩帆家门口就有一个教堂,他奶奶周日会去凑热闹,然后拿回一些鸡蛋、面粉和油什么的。
王雪娇:“不信这是让年糕裂开的好看一点,你要是有什么避讳的话,我就烤一个不划开,让它自由发挥的给你。”
“瞧您说的~我哪敢就挑上了呢!我最喜欢十字形了~”韩帆笑得一脸谄媚。
刚把年糕放在烤架上,就有人来找韩帆了:“你去换换易哥吧,他给气得血压升高,再不让他出来,他跟犯人得死一个才算完。”
韩帆站起身,向三楼审讯室急走几步:“来了!”
忽然又猛回头:“千万给我留点!”
“行啦,知道啦,不会忘记你的。”王雪娇的眼睛看着烤架上的年糕。
这种水磨年糕,在包邮区都很受欢迎,常规的吃法是切成片,和螃蟹一起煮,和排骨一起煮,和雪菜肉丝一起煮,和桂花糖豆沙一起煮。
后来才出现了一整块炸着吃和一整块烤着吃,这两种最受年轻人爱戴的吃法。
大半夜在市局里架油锅这很不合适,没有排烟设备,清洁阿姨明天来会把她杀了,扔到油锅里
烤年糕也不错,王雪娇调整了一下炭火的大小,就坐在炉边,手里拿着现行警察的规章制度和法律条文认真研究。
特别是关于证据的获得这种神妙的问题。
她这段时间去骗,去偷袭那么多犯罪份子,如果将来她还有机会参与这种活动,能听见犯罪份子亲口承认罪行,要是录下来不能用,那岂不是白白冒险?
在王雪娇的时代,不能未经允许进入他人住所,进门必须出示搜查令,录音必须经过对方同意,偷拍偷摄统统不能做为证据。
偷录,也得通过录音得到的情报,再从正大光明的渠道获取正式证据。
总之,很麻烦。
她把手上能找着的现行法律条文都看了一遍,并没有找到相关条款。
严格排除非法证据的规定,是1996年提出的。
严禁使用非法手段收集证据是1998年规定的。
警察盘查规范是2008年发布的,
必须出示搜查证是2012年发布的。
王雪娇把条例一条一条的看完,只找到一条1988年的公约,那甚至是联合国的国际公约,而不是国内自己的法律条文。
公约的名字叫《禁止酷刑和其他残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处罚公约》,其中规定了:如经证实是因为受酷刑或其他残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和待遇处罚而作的供词,不得在任何诉讼中援引为指控有关的人或其他人的证据。
也就是不让用大记忆恢复术。
其实,案子办的不扎实,BUG一大堆的事情不止发生在九十年代。
2024年的金华鹦鹉案也是相当奇葩:
办案人员把当事人手机里的照片寄给鉴定机构,然后,鉴定机构出的报告里面,居然有“DNA分子鉴定”的内容。
辩护律师就一句话:你们怎么通过照片鉴定出DNA的?
检察院直接撤诉。
当时,王雪娇笑得很大声。
根据FLAG定律,笑得特别大声的回旋镖,迟早会落到自己头上。
王雪娇还看过一个法学教授怼遍法官、检方、警方的视频,笑得很大声。
那个案子里,警方提出的许多条款都是过时的,那个法学教授甚至能准确说出条款废止时间。
太可怕了
她赶紧翻看手中的法律条文,赫然发现有些条款的修订时间是1979年。
“我靠这些不会也是过时的吧”王雪娇把自己代入那个视频里坐在公诉人位置上的人,脚趾已经可以扣出个魔仙堡。
“你想学法律?”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
“嗯,主要是避免我违法。”王雪娇抬起头,张英山正从四楼拾阶而下。
张英山在她对面的台阶上坐下:“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汉代法律管不了现代人,”王雪娇冲他一昂头,“我上过学,这是刘邦的约法三章。”
张英山微笑地看着他:“我那里有全套的最新警务人员相关的法律,每次的修订和新立法,我都会收集整理,对比与之前的不同。”
“牛逼!”王雪娇冲他伸出大拇指,单是收集整理新版本不麻烦,逐条对比那是真有前途,就算现在的法律没有后面那么多那么细,也是很烦人的。
张英山微微低下头,看着铁丝网上架着的烤年糕:“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别人不看?”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也是,平时工作这么忙,能把现场勘查、刑事证据这些技能弄明白就不错了,还有那么多新冒出来的案例要学习,一天就24小时,哪能面面俱到。
王雪娇偏过头:“那你会觉得不值吗?”
“不会,是我自己的个人爱好,没有人要求我这么做。”张英山看着铁丝网上的年糕,它们已经微微膨起,王雪娇不时给它们翻面,有些部分已经变得微黄。
王雪娇忽然想起:“三份报告都写好了?”
“没有。”
“哦。”
张英山奇道:“怎么听我没写完,你好像松了一口气?”
“误会误会!我只是惊讶,三份报告,每份起码得两千字以上才好看吧,用钢笔写从你开始写,才一个小时,要是你都写完了,那你就”王雪娇顿了顿,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最后随便选了三个字“不是人!”
张英山扬起嘴角:“我就当是夸奖了。”
“你又没写完。”
“虽然没写完,但是也差不多了,整个事件报告有一大半,是我们俩的事,我的个人报告跟你的个人报告又是同一件事,换个称呼和视角而已。三份报告本质上是一样的,没什么难度,就是得写三份。”
“所以,我喜欢电脑啊”王雪娇感叹:“有了电脑,复制、粘贴、查找、替换,就完事了。曾局就不能看在我劳苦功高的份上,赐我一台么。”
“这次比赛,你肯定能拿第一。”
“你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圣诞节之前,一定能结束战争一样?”
张英山拨了拨炭堆:“其他派出所的参赛人员信息我都看过了,综合素质来说,你能排前三。”
“入职一年以内,非警校、非退役、非相关专业的选手们原来都这么差啊?”王雪娇不敢相信。
张英山用筷子翻了一块年糕:“你不差,一般人哪敢直闯毒贩老巢?你不仅敢去,还把我救了出来。你的胆量和见识,已经远超过大多数人。”
“那是有莫正祥在边上,话都是他说,我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