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以耕战立国,才会养出好战又善战的秦军。但现在时局变了。
时局变了,政策必须也跟着变,商鞅变法的时候,可没有倡导让后人一条路走到黑。那才是违背了法家的原则了。
所以李世民笑眯眯去询问两位法家代表的时候,明知他要改律法,韩非和李斯还是一一回答他了。
违心吗?违心。
违法(法家的法)吗?恰恰相反。死守着秦法不肯变革,才是违背了法家的准则。
“你欲降至多少?”嬴政沉静地与他商量,“一半,还是少半(三分之一)?”
李世民试探着给了个数字:“三十分一。”[2]
“多少?”嬴政一震。
“三十分一。”李世民咬字更清晰了些,生怕嬴政听漏了。
秦王,啊不,大秦的皇帝陛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仿佛有人在气球上挤柠檬汁,那个数字像汁水一样滴下来,然后大脑就像气球似的爆炸了。
“其实我本来想说四十税一的。”李世民用遗憾的口气说道,“但你以后想打百越,那还是得多备点粮。”
嬴政没有第一时间就斥责太子荒谬,他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嬴政了。
养这孩子的过程,他简直像把自己打碎重组了一遍,被气得半死不是一回两回,三回五回了,所以他现在居然很冷静。
“三十……”嬴政兀自出神,犹如灵魂出窍,被暴雨浇了个透心凉,又莫名其妙盘在云层之上,被太阳晒着,蒸干了水汽,人也快化了。
“阿父?”李世民小声唤他,快赶上叫魂的了。
嬴政勉强回了回神:“……我从来没听过这么低的税。”
“听起来很低,其实加上其他的税,还有买盐买铁,黔首的支出已经不小了,还要参加劳役。”
盐铁都是官营,买的过程中本就要交税。
打仗运粮要人,挖河要人,修驰道要人,修陵墓要人,修长城要人,建宫殿要人……干什么大工程不要人?
这些人力,都是劳役。
所以非必要的劳役,李世民一直在尽力减掉。他参战,不仅为了秦国能速嬴,为了救下那些前线的将士,也是为了减少劳役。
那些辛辛苦苦、默默无闻、风里来雨里去,在每一次的战争里都被忽略的黔首,低贱如蝼蚁,卑微如草芥,很多人看不到他们。
但李世民看到了。
李牧其实是为此折服的,刘邦也是为此震惊的。
他的出身尊贵成什么样了,为什么能看到那么低微的尘土?
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
嬴政沉默了太久,久到李世民都不安了:“要不我们下次再议论?如果你觉得太低,十五税一,或者十税一,也不是不行……”
他讪讪地笑了一笑,真是难得如此忐忑。
“你等等,先别动。我们来算一笔账。”嬴政沉吟许久,出乎意料地平静,铺开空白的卷轴,敛袖提笔,“大秦目前的存粮,如果要打百越,够不够?”
李世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无数的数字如宇宙中正在跑酷的星球,千倍旋转,似乎永不停歇。
“这取决于阿父你要派谁去,派我的话,所有支出可以减半,再减半。”
“没你什么事,百越瘴气四起,蛭虫盈路,毒草蔓生。你要是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嬴政瞬间严厉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太子偷摸干什么都要严厉。
李世民清楚,嬴政大约是觉得他跟“毒”相克。百越在楚国边上,本就是个遍地蛇虫的陌生地带,简直自带蛮荒、危险与恐怖滤镜。
在嬴政心里,那大概是个土著人人都可能养蛇吃蛇、林子里全是虫子、连河水与空气说不定都有毒、被蚊子叮了一口可能都会死的诡谲地方。
太子要是敢偷偷去百越,嬴政真的能连夜派人去追,连发十二道诏令,真的会打断他的腿。
百越跟六国,完全不一样。
“我打算从蒙恬和王贲里选一个去。”这是嬴政反复思量后,敲定的人选。
太子告诉过他,屠睢带五十万大军打百越,粮道被断,主帅战死,几乎全军覆没,所以这人不考虑了。
后来派的任嚣和赵佗,虽然完成了任务,但任嚣病死,临死前还要嘱咐赵佗自立,隔绝中原,而后赵佗果真在秦末的乱世里自立为王,再不管秦国的死活,自己乐逍遥了。
虽然站在赵佗的角度可以理解,但嬴政凭什么站他的角度?
不够忠诚的人,不配得到嬴政的信任。
“阿父舍得蒙恬?”太子玩笑道。
“百越太远,而蒙恬绝不会背叛。”嬴政百分百确定。
很多时候君主任用将领,忠诚度是要高于能力的,能力再强有什么用,说叛就叛了,那怎么放心?
脾气太硬、自己主意太多、不听诏令的将军,就算能力拔尖,多半也难逃横死。
“至于王贲……”嬴政写下了他的名字,还在考量,“你可有担忧过外戚的问题?”
“没有。”李世民无比自信,“阿父担心吗?”
“王翦已然告老,他很知进退。王家的家风很好,女儿也很好,如此,王贲也不是不能接着用。”
嬴政对王家的这几位,一直还是很满意的。
说退就退,安静谨慎,绝不惹是生非,军功再盛,兵权交得也飞快,指哪打哪,既不邀功也不争宠,唯一索要豪宅田亩那次,还是为了让嬴政放心。
御史为此攻讦王翦,王翦正好上奏退休养老。
这行云流水般的君臣默契,双方都很满意。
“修灵渠需要三四年,灵渠修好,粮草运输就快了很多。”李世民道,“这期间可以继续储备粮食,加上现在的存粮……五到十年后,够二十万大军打上三年。”
“若加上入粟拜爵(百姓纳粮可获爵位)、移民屯田呢?”嬴政边问边算。
“那自然可以缩短准备的时间,且打得久些。”
父子俩在这算啊算,顺便把治粟内史及均输官叫过来一起算。
李世民又看到了萧何,笑眯眯地向他点头。
萧何行礼跪坐,不需要笏板和奏疏,各种数据信手拈来,准确无误,堪比一个人形计算机,在上司卡壳并苦思冥想的时候,轻声给出标准答案。
嬴政随机抽查核对了一下,萧何对整个秦国范围内,所有郡县的收成及赋税缴纳情况一清二楚,再问及粮食的存储和去向,更是如数家珍。
但凡跟他职责相关,嬴政无论问什么,萧何都答得出来,且挑不出丝毫谬误。
还不仅仅如此。
嬴政大为欣赏,微笑问道:“听说你最近还在帮太子修律法?这么说,你也觉得现行的秦法太严苛了?”
不经意间,就来了一个关乎职业生涯的刁钻问题。
萧何严阵以待。
第172章
萧何连忙俯首:“臣不敢,臣只是听命行事。”
嬴政故意道:“那朕若告诉你,朕不同意修改律法,你还会与太子往来吗?”
“陛下的诏令自然至高无上,若有制诏,臣绝不敢相违。”萧何回答得很小心,恭谨有加。
“你是不敢,太子却敢。”嬴政哼了声。
“陛下的意志,自然就是秦国的意志,太子殿下是陛下一手培养出来的,亲密无间,又如何会真的违背陛下的诏令呢?”萧何拜道,“若是因此让陛下不悦,皆是臣的过错。”
这话说的,已经恭敬到不能再恭敬了。
嬴政奇道:“你错在何处?”
“臣错在未能体察上意,令陛下满意。”
“这倒没有,朕对你很满意,方才不过是玩笑罢了。”嬴政轻描淡写,“只是你,忙得过来吗?”
“太子有所需,臣自当在职责之外,倾力相助。”
“若因此出了纰漏……”
“但凭陛下处置。”
嬴政颔首:“去吧,回去写封奏,关于秦攻百越所需委积,越详尽越好。”
“唯。”萧何低头行礼退步,一直退了很远,才转身,跟在隗状后面离开。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直视过嬴政。
“萧何好像挺喜欢你。”嬴政随口道。
“这不是很正常吗?”李世民微微得意,“谁能不喜欢我?”
“你尾巴快翘上天了。”
“我要是有尾巴,阿父你也有。”聊正事的间隙,太子在没外人时换了个懒散的坐姿,开始胡说八道,放松心情。“而且肯定是超长的龙尾巴。”
嬴政真的不想理他,但不知怎的却接了一句:“为何是龙?”
“嗯?”李世民一阵茫然,“当然是龙啊。”
嬴政也茫然:“从何说起?”
李世民认真想了想,琢磨道:“那大概得从司马迁说起,他说你是‘祖龙’。”
“此人在哪?可用否?”
“用不了,还没出生。”
嬴政白了他一眼,把刚刚的对话扔进垃圾桶,扭转话题:“来看看玉玺。”
“这有什么可看的?”李世民还真不感兴趣。
这玩意儿他都看了几十年了,一模一样的老物件,还能有什么新奇感?他上辈子用的那个,就是从秦朝传下来的,熟得不能再熟了。
夸张点说,他甚至能自己模仿复刻一个,最大的难度甚至是李斯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