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现在还是孩子,那怎么办呢?
嬴政自己哄不好,只能沉默地看着小孩蹲下来,想用手去触摸猫猫的耳朵,却又哆哆嗦嗦的,不敢伸手,不忍去打破它的完整沉静。
就这样看着,仿佛可以欺骗自己它只是睡着了,它还没有死。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孩子慌忙去擦,不想让泪珠打湿猫猫僵硬的身体和松散的毛发。
它不再那么柔软而有弹性了,连深色的肉垫和鼻尖也泛着冰冷的惨白,侧躺在花茎处,圆胖的脑袋枕着它自己的脚脚,尾巴盘绕在身侧,依然很乖巧。
它是很乖很乖的一只老猫,脾性好得不得了,惯常这样懒洋洋地晒太阳,枕着青草、地毯、猫窝、床榻或者主人、小主人的手和肚子,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现在它要枕着泥土了。
泥土没那么干净,没那么软,不会去一直rua它的耳朵,摸它的胡须,揉它的肚子,挠它的下巴,玩幼稚的爪爪在上游戏,抱着它蹭来蹭去,拿羽毛逗它,唱歌给它听,学它舔毛的动静,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它会喜欢泥土吗?
它怎么会喜欢泥土呢?
从它被取了“猫猫”这个名字开始,它就有了主人,有了家,主人到哪里,它跟着到哪里。
猫不知道什么楚国和秦国,猫只知道人一胎只生了一个,两个孩子,都喜欢让它陪着玩。
猫好,人也好,它度过了很长很好的一生,已经是这世间过得最好最好的一只猫了。
它没有什么遗憾了,人却难免感伤。
芈夫人红着眼眶,也蹲下来,鹅黄的裙摆摇摇坠地,逶迤在猫猫胡须边上。
它却没有抖抖灵敏的胡须,谴责又撒娇地喵喵叫。
她养猫的年头,比养孩子要久得多。猫猫是她从幼猫一手养大的,她的伤心又该如何排解呢?
太子投进她怀里,母子三抱头痛哭,哭得太阳都加速落下了。
成年人努力克制着,试图接受这个现实。
“你说过,离世的人也许会变成风鸟云蝶,换一个样子,路过我们身边,是不是?”芈夫人轻轻地问,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求安慰。
扶苏也跟着哥哥哭,一边哭一边说:“是这样的,阿兄说过。猫猫也会变成小鸟和蝴蝶来看我们的吧?那它可不可以还变成猫呢?我怕我认不出它,那怎么办?”
“……它会认得我们的,对吧?”李世民满脸是泪,不知在问谁。
“对。”嬴政、芈夫人与扶苏都回答了他,连华阳太后都闻讯过来,哄了半天。
“说不定你的猫就在天上看着,见你一直哭,正着急呢……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只猫猫头?”华阳太后另辟蹊径,引孩子去望天。
嬴政其实没看出像来,比起那天轮廓分明、羽爪毕现的龙凤,——尤其是灵动的雏凤云气,这所谓“猫猫头”,真的有点牵强附会了。
但他没有出声反驳,而是昧着良心,顺着华阳太后的话,接了一句:“确有几分相似之处。别哭了,再哭,你的猫也会难过的。”
李世民便努力忍着泪,难得好骗到有点傻乎乎的,呆呆地凝视那猫猫云,一低头,泪水沿着下巴滴入土里。
“我……我得挖个坑……找个盒子……还有猫猫的玩具……”
他突然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问:“把猫猫放在哪里好呢?如果有蚂蚁咬它怎么办?螼蚓会不会钻它的盒子?”
嬴政很难回答这种孩子气的问题,但他想了想,勉强道:“洒上一些垩(石灰),当会好些。”
“那我去找少府……”
“让宦者去吧,你歇息一会。”嬴政试图拉住李世民。
“我不累!”太子挣脱了嬴政舍不得握紧的手,忙起来的时候就忘了要哭,嬴政也就不拦他了。
日光渐收,云霞满天,千丝万缕的彩带织锦铺陈在西方天空。
李世民把零零碎碎的玩具装满了猫猫躺下的盒子,它还是闭着眼睛,安详地睡着。
他又凝视了猫猫很久很久,久到最后一缕霞光也收了,才盖上了盖子,葬了他的猫。
长辈们全程陪着他。成年人的世界更大,哀色没有他那么外放持久,但他们有的爱他,有的爱猫又爱他,便都伴着等着,帮着忙,送猫最后一程。
猫猫带着它心爱的玩具,永远地长眠在了那埋在泥土和花丛的盒子里。
入夜,太子抱着他的枕头,蹑手蹑脚地走进嬴政的寝殿,扒着屏风,小声问:
“阿父……今晚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第94章 父子夜话
嬴政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哪里能说个“不”字。
“可以。”这孩子不来,他也是要去侧殿找,且陪上一阵子的。
“怎么连软枕也带过来了?”
“我喜欢这个枕头,上面有猫猫的气味。”李世民垂下眼帘,把枕头贴在心口,磨蹭着嗫嚅,“还有猫毛……”
“……过来吧。”嬴政轻叹。
猫猫有它惯用的枕头,秋冬是毛绒绒的暖枕,它常常蜷缩在上面打呼噜;春夏猫自带热度,枕头也换成了竹、麻或瓷,里面塞满谷壳艾草干茶之类的东西,凉爽而有颗粒,猫会用爪子去磨和踩,发出沙沙啦啦的声音。
它喜欢这样踩枕头,就像它喜欢故作不经意地踩人的肚子,或是在人路过时趴地上打个滚,四脚朝天露出肚皮。
猫猫的枕头和太子的枕头几乎是同步替换的,因为一人一猫都暖烘烘的,怕热不怕冷。
眼下是初夏,猫猫的枕头陪它去了,太子的枕头上还残留着一些猫毛,他想把它们收集起来。
嬴政便让人添灯,看着孩子一根一根捡猫毛,放进练囊里。
太子一直都有这个习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收集玄猫掉落的毛发,装在一起,等足够多了,就做点小玩意儿。
他向蒙恬蒙毅学做毛笔,一开始想用纯猫毛做,结果太软,写出来的字欠缺筋骨,不听使唤,后来又掺杂了羊毛狼毛,每次改变配比,耐心地慢慢试验。
玄猫一年四季掉落的毛,都够攒成一个蹋鞠了,多得根本用不完,于是几位长辈就都有了猫毛的笔。
华阳太后和芈夫人舍不得用,都收得好好的,时不时拿出来欣赏欣赏,唯有嬴政是实用主义者,把笔放在笔架上,有需要的时候就随手取用,并不在意它是什么毛做的。
像笔架和瓷枕这样的小东西,咸阳宫本是没有的,但有了太子,便多出了很多原本没有的东西。
六岁,自然比一岁多点的手要灵活得多,动作轻巧熟练,再也不用趴得很近,胖乎乎的小手拈好久才能拈起一根,有时候还会拈个空,好像明明看见了,但就是捡不起来似的。
如今手型还有点圆润,但实在称不上胖了,掌心很柔软,骨节外都包裹着一层软肉,伸展开时像猫爪在开花,做任何有手参与的动作都很轻松灵巧。
嬴政定定地看着他,轻轻伸出手,从孩子头发上拿下一根同色的猫毛,送到他手里。
“收殓时怎么没有多拔一些留作想念?”
“忘记了。”李世民情绪低落,闷闷地回答。
“舍不得么?”
“嗯。我怕猫猫会疼。”
嬴政难免会被孩子这过强且过丰富的共情能力而苦恼,像这样的思考方式,从来不会出现在嬴政的脑海里。
猫都死了,又怎么会疼呢?
然而嬴政没有说出来,而是低低问:“这些,是要做什么呢?”
“我想做一只猫猫。”
“做……猫?”嬴政尽力跟上孩子跳跃的思路。
“做一只小小的猫猫。”李世民捏着猫毛,两只手捧起来,比划出了一只两个拳头大的小奶猫形状,“这样大的,猫猫。”
嬴政看懂了,没有嫌他多事又幼稚,微微颔首,接着问:“猫毛够吗?”
“好像不太够……我正在搜集。”李世民认真道,“我同大家说过了,有空的话,都帮我找找。”
春夏之交,是猫的掉毛期,在阳光下伸伸懒腰抖一抖,就像炸开的黑色大毛球,数不清的细小毛毛散发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金红光彩,似乎是错觉,又似乎是玄猫特有的色泽,纷纷扬扬如柳絮杨花。
嬴政往往对那样的画面避而不及,光看着就觉得一言难尽,脏乱得不行了。
宫人打扫得很殷勤,李世民收捡得也很积极,但猫走哪掉哪,在毯子上打个滚,都能多出十几根猫毛来,所以自然还有漏网之鱼。
从前烦不胜烦的东西,现在竟成了宝物。哪怕是嬴政,都不再嫌弃了。
“你阿母那里,也应有一些。”他甚至主动提醒道。
“阿母说找到了都会给我,我告诉她我会做两团猫猫,送她一团。”
太子答应的事,就算再小,也会尽力去做到,所以长辈们也绝不敷衍他。
“找齐了吗?”嬴政温和地看向孩子的手。
“还差一点,阿父等我一会儿。”
嬴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推测他今晚还会不会哭。
太子的眸子黑白分明,有着孩童才有的那种黑白的清晰界限与对比感,毫无杂质似的,澄澈至极,但这时太水润,仿佛随时会下雨。
眼睫毛密密长长,幼时因扎痛过眼睛而惨遭剪过,隔几个月就修一修,免得碍事。
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显然在孩子疼得一直揉眼睛揉得眼泪汪汪面前,根本无人在意这个。
嬴政尤其不在乎。规矩都是人定的,而他就是能定且能改规矩的人。
何况,修鬓角胡须、拔白头发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只要不是剪得太短,也并不惹人注意。
这个枕头上的猫毛都被好好地捡起来了,李世民吸了口气,歪歪地跪坐在嬴政身边,看一眼练囊里的宝贝,叹道:“有点少。”
“不够吗?”嬴政的心情都跟着降下来了。
“如果只有这点,肯定不够了……”
“早些休息,明日再找吧。”嬴政只能把他揽过来。
“嗯。”太子把练囊系得紧紧的,放在枕头底下藏好,还拍了拍,不知在安抚什么,乖乖地侧躺下来,盖好被子。
灯火一盏盏被盖灭,寝殿霎时间暗了许多。
往日里活泼泼的小太子一言不发,便更安静了,只有微乱的呼吸声传入嬴政耳中。
无论灯烛多昏暗,只听这个不稳定的的呼吸,嬴政就能感觉到孩子在无声地落泪。
他心道果然,默默地去握孩子的手,摩挲几下,斟酌着开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太子兴致缺缺,抹了抹脸,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凑到他怀里,平复了一会,呐呐道:“什么故事?”
“燕国太子叫什么,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