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是少女而温声细语,子桑耳朵一热,酥酥麻麻的如兰呵气蔓延全身,他弯了弯唇角,没有丝毫抗拒。
“嗯。”
玉儿说什么便是什么,反正有他在,没人能欺负得了他们。
果不其然,那群衙役跑过来查看了王麻子的尸体后,顿时将他们团团围住。
“将人都带回衙门!”
三人极其顺从的跟着衙役到了府衙。
张师爷匆匆赶来时便瞧见侄儿的尸体,他顿时气急红眼,带着衙役将几人挨个盘问。
先问的是赵玉屿,赵玉屿全程态度良好,积极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言王麻子是被蜈蚣钻了耳朵猝死的。
师爷对于这荒谬的言论自然无法接受,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被蜈蚣钻了脑袋!
赵玉屿一摊手,表示她只是将瞧见的说出来,其他的无可奉告。
第二个审问的是那孤女。
那姑娘一问三不知,审了半天才慢吞吞说出几个字,师爷就是眼神再不好也瞧出她智力有些问题,只得作罢。
子桑则是懒得回答,仰头靠在审讯的长椅里直打哈欠。他右腿压在左腿上脚尖翘起,左脚点地,一晃一晃地推着长椅的两个前腿微微抬起,只后腿着地,吱嘎吱嘎百无聊赖地轻轻晃荡。
赵玉屿不在,面对这些又蠢又丑的衙役又不能杀又不能骂,他实在提不起半点精神。
见他不配合,师爷猛然拍桌:“你给我老实点!”
子桑从来不是个受气的主儿,听到这声呵斥,原本扬起的嘴角冷下,后仰的身子并未坐直,只眼眸微垂瞥了他一眼,目光中的睥睨和森然让师爷握笔的手一抖,心中微悸,没想到自己竟然对着这卖艺的杂耍竟心生畏惧,一时羞恼,呵斥道:“放肆,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看杀了王麻子的就是你!”
子桑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张师爷见他不配合,朝旁边的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会意,松动松动手腕走上前。
有时候审讯不配合,动用刑罚是默认的事儿,为了断案,知州即便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多计较。
然而就在衙役拳头落下的一瞬间,忽然听到一道尖锐的口哨声。
那一刻,他感到身子瞬间不受控制般朝后拐去,犹如灵魂出窍一般愕然地看着自己朝师爷冲去,硕大的拳头砸在了惊慌无措的师爷脸上。
鼻血飞溅。
张师爷捂住脸哀嚎一声,摔了笔怒骂道:“你想死吗,打我做什么!”
衙役面色惊恐,想要朝张师爷摇头却发现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而后,他感到眼前泛起一层黑雾遮住了视线一般,思绪似乎被悠扬的口哨声牵引,轻飘飘飞到了远方,最终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张师爷拿帕子擦了擦鼻血,正待发飙,却见那衙役忽然又静了下来。
他怒骂道:“在这装死做什么,还不快去审问犯人!”
衙役似乎有些迟钝,张师爷以为他胆子大了敢反抗,抄起审讯本朝他头上砸去,尚未落下,就见那衙役猛然转身,沙包大的拳头再次直直朝面袭来,将他另一个鼻孔也砸得流血。
张师爷捂着鼻子,一脸震惊:“你,你竟然敢打我!”
一阵瘆人的轻笑从椅子上传来,张师爷目光落到仰头靠在椅子上的少年:“你,你笑什么?!”
少年双手拢在脑后悠悠荡着椅子:“笑你不知道好歹。”
他似乎嘟囔了一句,“总是有你们这些烦人的东西打搅我和玉儿,要是能将你们都杀了就好了。”
可是他们暂且没做错什么,若是随意杀人,玉儿会不高兴的。
子桑叹了口气:“罢了,算你命好。”
张师爷不知道他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刚想痛斥,却发现眼前微朦,像是罩了一层黑雾,意识逐渐陷入了黑沉之中。
赵玉屿正在堂前等着子桑,就见他施施然从门口走出。
子桑牵起赵玉屿的手:“走吧。”
“?”
赵玉屿有些讶然:“这就结束了?咱们不要等审判结果吗?”
带着子桑出来的衙役解释道:“张师爷已经呈了各位的供词给知州,仵作的验尸结果也出来了,的确是蜈蚣钻耳而死,所以各位可以回去了。”
赵玉屿点点头,心中虽然还是觉得似乎有些过于简单,毕竟有人横死,而且死的人是那张师爷的侄子,先前她被审讯时,分明见那师爷一脸横意,一瞧就不是好相处的人,但既然衙门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再多言。
虫子钻耳致人死亡这事虽然少见,却也有据可循。
出了衙门,赵玉屿找来了敛尸人将那孩子爷爷的尸体埋于城外后,蹲下身子朝跪在坟前的孩子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儿。”
赵玉屿一愣,含笑道:“好巧啊,我也叫玉儿。玉儿,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玉儿似乎想了想,望着坟墓缓缓道:“陪爷爷。”
“如今这世道,你一个小孩子如何能自保。若是那几个地痞流氓之后再寻你麻烦怎么办?”
赵玉屿回首望向子桑,“要不……”
子桑望着她的眼眸意识到她要说什么,顿时拒绝:“不行!”
他瞧着这又蠢又丑的邋遢丫头就嫌烦,更何况这丫头居然也敢叫玉儿,简直让人愈加生厌,恨不得叫猴大撕了她那张脸方能解气,如何能让她同他们一块上路。
他心中恶毒想着,最好就让这蠢东西死在荒郊野岭,同她爷爷团聚好了。
许是子桑的眼神过于歹毒,只是他站在赵玉屿身后,赵玉屿瞧不见但那孩子却瞧得一清二楚,吓得她攥紧赵玉屿的衣襟,缩起脑袋钻进赵玉屿的怀中。
赵玉屿愈发怜爱,轻柔地拍了拍她瘦弱的后背:“子桑大人,这孩子同咱们也算是有缘分,而且咱们只是捎上她一截,若是找到了可靠的人家便将她安顿下来,也算是行善了。”
她扭头望向子桑,秋后算账:“还有,方才那只蜈蚣是你放出去的吧。”
子桑点了点头,一脸自豪:“是啊。”
赵玉屿见他居然如此理直气壮,捂了捂脑袋无奈道:“子桑大人,虽然那人的确是个人渣,但咱也不能说杀就杀啊,自有律法处置他。”
子桑却不以为然地反驳:“若律法当真有用,那他便不会一直作恶无人阻止。”
赵玉屿一噎,他说得竟的确有道理。
子桑双手环胸接着轻飘道,“那些围观的茶客无一人不厌恶他,却又无一人上前制止,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王麻子的权力高于他们,或者说王麻子背后的张师爷代表的是衙门,他们害怕惹火上身,所以不敢挑战权力。所谓律法,不过是权力的一把戒尺,这戒尺是用来警戒权力之下的蝼蚁,而不是为了约束权力本身。既然如此,便应当用更高的权力杀死他。”
第65章
赵玉屿沉默片刻,虽然子桑说得的话自己不能完全苟同,但他说得的确有道理。
如果说一开始她认为人命不应当如此草率的被处置,可方才从离开府衙的一路上她看到的景象便让她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人命本就如草芥一般。
那些逃难来到扬州随处摊到在大街上却无人问津的流民,那些在早市里被插着稻草随意贩卖的奴隶,那些大街小巷与狗争食的乞丐,还有那些高楼中泼洒钱币看着百姓哄抢,搂着美姬高笑的富商豪绅。
一城之内,人间百态。
在这个世界上,权力是高于律法的存在。因为律法本就是依附权力而存在。
在扬州城内,又有多少百姓真的相信惩恶扬善这四个字,倘若他们相信,便不会对王麻子当街猥亵的猖狂模样习以为常、冷眼旁观。
这些她都知道,可她依旧感到心悸。
她害怕的并不是子桑杀死王麻子的手段和果决,而是他在杀死王麻子时身处高位的理所应当和眼中对人命的漠然。
他仿佛并不懂得任何的道德伦理,像是一个笨拙模仿着人类的小怪兽,只是因为她曾今说过讨厌强()奸犯,所以他也学着自己讨厌。
而他的是非观极其极端,喜欢的视若珍宝,讨厌便直接毁掉。
赵玉屿希望子桑能够随心所欲的如同寻常人一样生活,却从未想过将他变成自己的武器,更不希望他变成一个视人命如无物的怪物。
王麻子的确十恶不赦,可若遇到是其他人呢。
若只是一些摩擦和冲突,子桑会不会因为心生不满便随意的杀死别人,置人命于不顾?
当初在馄饨摊,他便险些杀死了管家等人。
明明很多时候比起杀人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但子桑似乎总是遗忘与人沟通的耐心,选择采取最快速的方式解决麻烦,即便代价是人命也无所谓。
“子桑大人,或许你说得是对的,可是当你在用权力处死王麻子的那刻,你将自己置于何种位置呢?是执刀人,还是持戒者。倘若你觉得权力之下人命如草芥,那和当初想要烧死你的瑶山族人有何不同呢?”
赵玉屿垂下眼眸,她知道对于子桑来说,想要杀死一个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易如反掌,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应当是他的骄傲,却不应成为他随意杀人的武器。
子桑听到这话微微怔住。
他从未考虑过王麻子是否应该死。甚至当初他对于王麻子的所作所为并无任何感想,只是见赵玉屿讨厌,所以他便也讨厌。
既然讨厌,不就应该让他永远消失?
王麻子的命没了便没了,他甚至只是心头一动间便取走了那人的性命,对于他而言,将目光停留在那个人身上一刻都是在浪费时间。
不论是执刀人还是持戒者都无所谓,因为他毫不在意。
可在赵玉屿的眼中,自己的所作所为竟和瑶山那群人是一样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玉儿会将自己和那群恶心的人放在一起比较?
她讨厌自己了吗?
他做错什么了吗?
想到这里子桑有些慌张无措。
赵玉屿见他面色突变,以为他生气了,心中叹了口气。罢了,子桑从小所处的环境有异于常人,更何况他算是封建阶层的既得利益者,想要让他改变想法一时半伙也做不到。
她笑了笑,想要去看看一直安静望着坟墓的小丫头,却被子桑一把拉住了手。
“玉儿……”
赵玉屿有些惊讶地望向子桑。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用了十足的力气让她有些发疼。
子桑犹豫着低吟问道:“你生我的气了吗?”
他的语气轻柔得像是小心翼翼怀抱着一块易碎的玻璃,赵玉屿微怔:“当然不是。”
她解释道,“那个王麻子的确是个混账玩意,你这也算是为民除害,是好事。我只是觉得,以后如果再遇到这种事情,处理问题的手段可以先温和一些,最起码不要一上来就打打杀杀的,咱们可以先尝试着通过劝说解决问题,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嘛,如果劝说无效,再考虑运用武力解决问题。”
赵玉屿从来不反对武力解决问题,相反,武力很多时候是解决问题的可靠手段,孔圣人还一手执剑一嘴说理呢,只是这顺序不能错啊,得先说理,再动手。
子桑见她并未生自己的气,顿时如获甘霖,弯起笑眼颔首:“嗯,听玉儿的。”
见他居然愿意听自己讲道理,倒是让赵玉屿惊讶不已。
虽然隐隐约约感觉到子桑的脑回路可能跟一般人不太相同,但不过愿意听劝总归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