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淡淡道,“两个孩子的生命此消彼长,八岁的火灾是天命所定,既是没有瑶山的火,也会有其他的意外,逃不掉的。与其两个人魂归天位,不如按照天命留下一人。原本死去的那个人应当是身为七魄的子桑鸓,但子桑岐用自己的性命代替了子桑鸓,骗过了天道,所以子桑鸓才能多拥有十二年的寿命。”
赵玉屿怔怔道,半晌才消化他的话:“你是说当年的子桑岐知道这些,所以才会用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子桑的生路?可他不也才八岁吗?”
那孩子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的望向她:“你的魂魄和你的身体相契合吗?”
犹如惊雷乍响,赵玉屿双眼圆睁,不可置信道:“你是说,子桑岐的身体里不是八岁的他,而是,而是未来的他?”
“那一场大病让子桑岐回到了十一年前。”那孩子笑了笑,“或许都是天命。”
赵玉屿紧紧盯着他,忍不住上前一步靠近他,想要抓住他的手,却发现手掌穿透了他的身体,如遇虚物:“所以你是......”
那孩子望向她,温润一笑:“我是他的哥哥。”
*
雪域之巅,祭坛牢笼外子桑琽满是褶皱的苍老面容露出极度痛苦,耷拉的眼皮下目光怨毒如幽幽鬼火:“是你!是你害死我儿,是你害死了真正的神子!你妄想鸠占鹊巢,顶替岐儿的位置!你这个孽障!”
子桑鸓瞧着他癫狂的模样,目露戏谑,像是逗狗一样啧舌道:“错了,你们的神子是你们亲手杀的,你们放了火,杀错了人却不想承担痛苦,便将一切都怪罪到我身上。可惜了,子桑岐已经死了。至于鸠占鹊巢,哈,谁稀罕受你们的摆布当你们的狗吗?”
他嗤笑一声,“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一群练了几十年连驭兽术都掌握不了的废物,还妄想操控我的人生,简直痴人说梦。”
子桑琽冷笑一声,手中权杖砸地,身后的族人将掩藏的草垛推上前堆在祭坛周围,抱出酒水倒在草垛上。
子桑琽亲自点起火把,拄着拐杖艰难走上前,与子桑鸓一笼之隔:“孽障,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火光倒映在子桑鸓的双眸中,他却没有丝毫的恐慌和绝望,而是不紧不慢的从腰间抽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玉笛,修长的手指爱抚着玉笛,似乎有些无奈又嘲弄:“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
他将玉笛缓缓放在唇边,眼中戏笑:“能杀我的从来都不是你,也不是所谓天道。能杀我的,唯有我自己。”
第50章
狭小的黑牢里,子桑岐望着熏黑的房间回忆着过往,徐徐而言。
“当年当我醒来时,我以为上苍怜悯,重新给了我一次机会,遂占卜一卦。但卦象却依旧是一子丧,一子生,我便知一切依旧无法改变。我既已活了二十年,也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死,便也了却了心愿。唯独一件放不下的事便是八岁那年因为无心之举害得子桑鸓葬身火海,这或许就是老天让我回到八岁那年的原因吧。”
他淡淡道,“既然只有一人能活,那就不该是我。我的人生并不快乐,十九年里我一直活在旁人的敬仰和爱戴之中,成为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神子,循规蹈矩的过着每一天,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原本我以为这是天命,可子桑鸓的出现让我发现自己其实一直身处牢笼之中。没有人真的关心我,即便是我的父母,他们热烈的爱着我,却只是因为我的身份而不是我这个人。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长老卦卜出七魄之婴的人是我,那子桑鸓的结局应当就是我的结局。”
他苦涩笑道:“所以上辈子在子桑鸓死后,我逃出了瑶山,去了很远的国度,仿佛在那里就可以逃避一切,忘记一切。可那些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命运不会改变,我便选择了断此生,逃脱天道的束缚,却没想到,这个世界轮回不止,我又回到了八岁那年。”
子桑岐望向她,目光温润而欣慰,明明是八岁孩子的外貌,却像是邻家的哥哥一般温柔而语:“我很庆幸,这一世他有你陪在身边。”
他笑了笑,“至少没有那么孤单。”
赵玉屿张开口,望着他神色复杂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这才是她喜欢的子桑,是她拼了命想要拯救的人。
果然很温柔,温柔得让人不知所措。
因为无心之举酿成的悲剧是他日日夜夜无法忘却的痛,所以当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时,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牺牲自己换取弟弟的性命。
哪怕葬身火海,哪怕不得往生,他也义无反顾的选择自己认为对的路。
他的皮囊看似柔软,但他的骨血却比任何人都要倔强执拗。
可是现在,在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上,八岁那年的火灾已成过去,如今的子桑岐只是一缕见不得天光的残魂。
赵玉屿深吸一口气,心中唤出系统:“系统,不是要救子桑吗,还魂丹可以给子桑岐使用吗?”
【对不起宿主,子桑岐的身体已经被摧毁,还魂丹于他无用。而且正如子桑岐所言,在这个世界的时间线里,子桑鸓已经代替了他的存在,所以现在的子桑鸓才是真正会影响到结局的神使,也是你需要攻略的对象。】
果然如此。
在八岁那年两个孩子互换衣服的那刻,命运已经改变。
赵玉屿垂下眼眸,虽然猜到了结果却依旧难掩心中的遗憾和沮丧,望着那双温柔如春水的眼眸,珍重问道:“我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去做。
子桑岐摇了摇头:“不,我很好,我的心愿都已完成,之所以带你来到这里,只是想让你了解真正的子桑鸓,他虽然性格顽劣,却并非是他一个人的错。若父亲能视他为子,若族人能以寻常目光待他,若这世上有人教会他如何去爱人,如何去爱己,如果有人能在他绝望之时拼劲全力去为他一搏,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有些歉意的笑了笑,“我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很自私,但作为哥哥,还是希望弟弟能够活下去。当我发现你的灵魂同这个世界的人并不相同时,我就觉得或许一切都会有转机,所以带你来到这里。”
他弯起嘴角,“希望你在知道一切之后,凭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论结局如何,我都感谢你。”
她想做的事情?
赵玉屿一愣。她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拯救何附子和子桑,即便没有系统,她也依旧为此而努力。
原著中的子桑岐选择了在宫变中替怀有身孕的何附子挡了致命一箭。
因为他一直活在害死弟弟的痛苦中,活在父母虚假的爱和世人狂热崇拜的恐慌里,在内心不断的挣扎和拉扯中苦苦折磨了自己十九年后,最终选择解脱。
那子桑鸓呢?
赵玉屿忆起船窗边,子桑鸓绝望而平静的说出幼鸟的死讯,他哀哀地看着那只鸟,像是透过它看到了浩浩未来中的自己,那是对他自己命定结局的哀悼。
所以那时在小木屋中子桑才会说,有的人注定葬身在火海中,但却不是现在。
那……那是什么时候。
赵玉屿双眼迷茫,忽而,她望着屋中熏黑烟绕的狰狞痕迹,犹如惊雷炸地,震撼而不可置信的艰难道:“子桑他难道,他想要……”
子桑岐眼中
怜惜和无奈,声音轻柔却饱含着鼓励和希冀:“去找他吧,至少他的结局不应当是被愧疚和恨意困在这里,让他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至少这一世不要留下遗憾。”
“谢谢。”
听到这话赵玉屿鼻子微酸,走上前虚抱了抱他的身体,子桑岐身子微微一顿,有些不适应的腼腆。
他从未被人如此拥抱过,即便自己的母亲从小到大也未曾这般对他,唯有上辈子去世之前,他身中流箭靠在那怀有身孕的女子怀中,才感受过一丝温暖。
子桑岐转身望向仓促留下一句感谢后便匆匆跑出黑牢的少女,扬起嘴角温润一笑。
希望你能同子桑鸓一起,真正摆脱命运的纠葛,凭着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在的活下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赵玉屿穿过昏暗的山洞,穿过冰晶的雪洞,拼了命地向外跑。
脑海中闪现着这些日子以来子桑的怪异之处。
难怪,难怪当初子桑选择独自离开,难怪他在听到瑶山来信时笑得绝望而空洞;难怪来到瑶山之后,他每次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含着说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从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决心,要回到这始作俑者的残酷牢笼中,亲手结束一切。
雪洞的光亮就在眼前,晕眩的洞口处似有隐隐鹤鸣,赵玉屿一刻不停喘着气拼命奔向出口,在拥抱阳光的那一刻向着自由和呼啸的风雪一跃而下,大声呼唤。
“小白!”
*
彩旗猎猎飒动,宛若把把锋刀悬于头顶。
祭坛四周一片鲜红,滚热的鲜血如溪水汩汩融化了皑皑白雪,像是溶进洁白衣袍中的大片污渍。
子桑琽瞪大苍老而枯黄的浑浊眼眸,难以置信地望着遍地的族人尸体,一遍遍摇头,一遍遍地说服自己:“不,这不可能,你竟然能操控人,你竟然能操控人身!”
方才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噩梦,他亲眼看着身旁原本想要烧死子桑的族人们忽然目眦欲裂,双眼猩红如牛,如饿狼抢食般猛然将旁边的人扑倒在地,殴打不止,直至死亡。
而后,活下来的那方再继续寻找着剩下的族人,撕咬、滚打、怒骂,仇恨懵逼了他们的双眼,不论他如何斥责阻止也无法停止,他们像是失控的野兽一般将对手活活咬死,直至最后一个人倒下。
操控野兽的人成为了厮杀的野兽,不出片刻,血流成河,满地残肢断耳,每具尸体都双眼突起,口含鲜血,染红了瑶山之巅终年皑皑白雪。
子桑把玩着手中的玉笛,瞥着满地尸体轻飘飘道:“只是一个小游戏而已,我十岁那年便会了。”
他略带嘲弄,衣袖掩住嘴角状若惊讶戏谑:“呀,怎么这么震惊,难不成身为瑶山族长的你,都快入土的人了居然还未曾悟出这么简单的心法吗?”
子桑双手环胸,将玉笛靠在胳膊上漫不经心地敲了敲,叹了口气道:“你这废物今日临死前也算是能饱饱眼福,能看到渴求已久的瑶山秘术,还不该对我感恩戴德。”
“孽畜,孽畜!”
子桑琽浑身发抖,却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他像是濒死的老狼,挣扎着拾起地上的火把,拄着拐杖朝祭坛颤颤巍巍地走去,抖着手想要用火把点燃草垛。
子桑指间灵活的转动着玉笛,摇了摇头悠然道:“我说过,能杀死我的只有我自己。不过既然你这么想我死,我便给你一个机会,也算是了却了你的心愿。”
他眼中闪过一丝诡谲,再次抬起玉笛置于唇边,阴森诡异的曲调从笛孔中毒蛇般缓缓扭出,缠绕住子桑琽的四肢,引诱着他前行。
子桑琽双目瞪如铜铃,眼睁睁望着自己的手举起火把,却并非掷向草垛,而是点燃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停下来,停下来!
他心中疯狂的呐喊,可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舌舔舐着衣角,顺着狐裘一点一点攀爬到他的胸膛,衣袖和发梢。
他想要扑灭身上的火,却只能僵硬着四肢立于原地一动不动,他张开口想要呼救,却只能发出老鸦般嘶哑的惨叫。
烈火焚身的疼痛将他裹挟在绝望和无助中,如同当年黑暗中生活了八年的子桑鸓,和火海中蜷缩在角落里对天道无望的子桑岐。
“啊——啊——!!!”
猩红的火焰吞噬了他的肌肤,子桑琽发出一声声惨烈的哀嚎,透过扭曲而模糊的火焰,他惊恐地看到了子桑鸓肆意而顽劣的笑容,还有笑容中滑落的泪水。
他笑得张狂快意,大仇得报的快意,可眼底却溢出绝望和哀戚。
子桑琽动了动口,但火焰烧毁了他的喉咙,让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瞪大眼睛,眼球凸起,血丝狰狞,死死盯着一步之遥的子桑,最终,犹如死鱼直挺挺地倒在草垛之中。
没人知道他最终那一刻想说的是什么,也无人在意。
他身上的火很快便顺着草垛和烈酒蔓延了整个牢笼的四周,用焦灼的尸臭味形成一道浓烟烈火的火墙,与世界隔绝。
子桑深吸一口气,像是一瞬间卸去了这十年的重担和日日夜夜无休无尽的噩梦,也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身子后仰,双手撑着地面伸长了腿随意坐在地上,滚滚浓烟让喉咙有些干疼,忍不住低咳几声,口中溢出几丝血腥味,转瞬便被咽下。
子桑望着四周窒息的烈烈火海,忽然想知道,当年八岁的子桑岐在黑牢之中被火海包围时是何种感受。
他会不会后悔和自己换了衣服,会不会后悔一时好奇发现了那座黑牢,会不会后悔打开了那扇破败的铁门。
子桑岐,我欠了你一条命,现在还给你。
灼热的火浪滚滚涌来,像是要将天地烧熔殆尽,常年噩梦中的火焰将周遭裹挟,子桑却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至少在迎接终点的那刻,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而不是什么狗屁天道。
可是为什么……
子桑抬眸望向黑漆牢笼外的条条天空。
今日风雪,未见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