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罢……”
在裴雪樵莫名的注视下,她伸出手,再次一手按住他的身形,另一只手在他紧绷的躯体上捏了几下。
视若无睹男人羞涩爆红的视线,她若有所思一会,接着笑道:“你知道吗,你的灵骨不错,若有神明垂怜,有资质做祂的座下护法哦。”
裴雪樵忍着浑身滚烫,“什么?”
瑾玉自顾自打着哑谜,笑眯眯道:“想试试吗?”
裴雪樵望她许久,纵容点头。
“好啊。”
于是他拉起风箱。
恶补过土灶操作指南的裴雪樵已经是打杂小能手,混不在意高定西装染上的灶灰,他懵然看看漆黑天色,再看向刀光飞舞的案台。
“这个时间,要做这么多菜品吗?”
只见宽敞案台上,堆积着层层食材,正在瑾玉的刀光下分化、摆盘。
“既是破例,便纵着所有人破例一回。”瑾玉刀刃别进骨骼,咔哒一声,剔出骨头。
见裴雪樵依旧不明所以,山神娘娘耐心解释道:
“我要做一桌阴宴,嗯,简单来说,就是给滞留人世的鬼魂吃的宴席。”
裴雪樵搓搓胳膊,好奇道:“吃了会怎样呢?”
“平和他们的魂魄,送他们去执念处一游,最后……”
瑾玉并指一掐,炒制成菜的灶台里,升腾起幽蓝冥火,与旁边炽红的火焰交相辉映,映着她的面孔一半温暖,一半漠然。
“最后老老实实散去执念,投入循环。”
既心软又心硬呢。裴雪樵垂眸一笑,闲聊道:“不知这桌宴席叫什么?”
“大招宴。”
夜色最深时,云岫山神庙摆起宴席。
“是时候了。”瑾玉盯着天色。
裴雪樵看眼时间,腕表表针滑向子时,正是风水里阴气最重的时辰。
瑾玉一扬大袖,淅沥雨水骤然绵密,周遭有隐约鬼哭凄厉,阴森逼人。
这桌宴席无须神明正装加身,求问天地。她睇裴雪樵一眼,见他忠实伫立在自己身侧,笑道: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可知何意?”
“楚辞?”裴雪樵一愣,反应过来,“大招宴的大招来自于此?”
瑾玉笑意更深,追问道:“可知何意?”
裴雪樵歪歪头,敏捷思绪瞬间翻阅到某一页。
“四季更替春日来临,太阳璀璨照耀四方。”
“不错,大声些。”
山神娘娘眉眼一弯,下一刻,清越女声带着雄浑神力响彻云岫山脉,震醒人类之外的通灵异类。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她看向裴雪樵,鼓励道:“该你了。”
裴雪樵喉结一动,清清嗓子,悦耳男声随着神明余韵紧接其后。
“四、四季更替春日来临,太阳璀璨照耀四方——”
轰!
云岫山上空乌云激荡分散,月色骄烈如艳阳直照深林!
有残魂在这般炽烈的光芒下哀嚎。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遍地是冬日寒气侵蚀,魂魄啊,你们无处可藏!”
地脉遵循着山神的神谕,释放了积存地底的寒气。绿意盈盈的山地,蓦地蒙上一层寒霜。
残魂们躲避着,被逼近了山神庙,而面对清正纯然的灵气,他们畏缩不前。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神明方才的冷酷荡然无存,化作绵绵温语。
男声也随之低醇柔和。
“魂魄啊,归来吧!莫向东,莫向西,莫往南,莫往北。”
此时月色皎洁,风轻云淡,正*如神明的余音恰如其分。
“魂乎归来,恣所尝只……”
“魂魄,来吧,这里的珍馐美馔任你们品尝……”
呜——
阴风吹进山神庙。
瑾玉拂开过近的阴风,看一眼神像庇佑的偏殿,把渡了灵力的绿宝石塞进裴雪樵怀里,接着,她轻吹一口灵气,供案兼酒桌上的香烛燃起。
捧起一物,她笑道:
“五谷六仞,设菰梁只。”
“五谷堆积高达六仞,还摆设了菰米饭。”裴雪樵握紧温热的青石,周身阴风阵阵,可站在瑾玉身边,他便无所畏惧。
那边的瑾玉将物件放在香烛前,介绍道:
“此为菰粱炊。”
黑陶钵装盛,里面是七彩的菰米。茜草染红、蓼蓝染青、其余种种,皆为自然染料上色,最后用清明夜露蒸制,磷火燃焦。
旋即,她捧起第二道菜。
“蕙肴烝兮兰藉。”
“蕙草包裹的佳肴蒸腾香气,用兰叶做垫。”
“此为蕙肴烝兰。”
用干蕨菜熏腊肉卷,裹鲜兰草隔水蒸,出笼撒百花花蕊。
“第三道,炙鸹烝凫,煔鹑敶只。”
“烤乌鸦蒸野鸭,鹌鹑汤也摆上案。”
这道菜虽有三种食材,但摆上来的只有两种禽类——鸭肉经腌渍入味,鹌鹑脱骨,骨架熬汤时加入特制磷火,整道菜幽蓝,微微照亮了来路。
“此菜名为,照夜明。”
瑾玉瞧了眼对着鸭肉疯狂摇尾巴的小白狗,宠溺一笑,随即捧起第四道菜。
“吴酸蒿蒌,不沾薄只。”
“吴地的酸汤熬煮香蒿,浓淡总相宜。”
挖空的苦柚壳中,白蒿嫩尖交杂着野蓼,山野气息扑面而来。
“蒿蒌羹。”
瑾玉摆正汤羹,在周遭阴风愈加剧烈时,不紧不慢拿出第五道菜。
“粔籹蜜饵。”
“油煎的蜜糕和饴糖。”
正如释义般简单,一盘酥皮薄到半透明的糕点,露着金黄内馅,上面洒满了雪白糖霜,简单质朴的油炸香气里,混着一股野蜂蜜香。
咕噜。
瑾玉微怔,于混杂魂魄中,精准望向了裴雪樵的小腹。
“抱歉,女士,我……”
“是我忘了,早饭后你便未曾进食。”瑾玉面露歉意,悄悄塞给他一块早上五色手作的糕点。
“这桌饭凡人不能吃,你先垫垫肚子,随后补给你好吃的。”
呜咽的鬼哭声里,裴雪樵只觉自己和她像在课堂偷吃东西的坏学生,可……他偷偷咬了口糕点,眼睛弯成一线。
“咳,第六道,鲜蠵甘鸡,和楚酪些。”
“新鲜龟肉和肥美鸡肉一同烹饪,搭配楚酪,鲜香美味。”
这道菜亦有加工,乌骨鸡浸春分酒,腹腔填满香茅草料,裹荷叶埋碳炉焖熟,最后摆成乌龟的模样。旁边放上仅有瑾玉知晓正不正宗的楚酪,是这桌最中间的大菜。
“此为——甘醴鸡。”
压轴大菜一放,下一道自然不会是菜品,一壶玻璃盏映着缤纷花瓣,澄澈酒液倾入酒杯。
有些像春分酒,又好像有些不同。裴雪樵专注地观察,可即便他全程观看这桌菜肴的制作,依旧不甚明了。
“归魂醴。融墓青苔、清明露,”瑾玉举起酒杯,顿了顿,“还有生者泪。”
她抬手一敬。
“魂乎归徕!恣所尝只。”
“魂魄啊,来吧,请任意享用这些祭品吧。”
呜呜——
祭词结语,阴风哭厉,呼啸着卷起香案灰黑烟气,在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大招宴上四散开来,供桌几米内,黑烟萦绕,鬼气森森。
一霎时,咀嚼声、撕扯声、哭泣声杂糅并起,若有凡人听见,定让他阳火昏暗,魂魄散离。
“别听。”
瑾玉抬手,裴雪樵适时弯腰,任由她覆上自己双耳。
温热有力的手掌隔绝一切声音,他怔怔对望一瞬,继而错开目光,笑道:“今夜要多谢你,让我开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