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太太,”她突然开口,“您有亲人长眠于此?”
话音刚落,衣角就被拉了拉,瑾玉看过去,见裴雪樵欲言又止地摇着头。
“怎么了?”她困惑眨眼。
裴雪樵压低声音道:“太直白了。”
山神娘娘仍是不解,澄澈双眸干净到近乎淡漠。
“生与死,本就是最直白的真相。”
“……”裴雪樵深深看她一眼,朝看来的老太太微微鞠躬,“抱歉,她不是……”
“呵呵,她没说错。生死的事,年轻人看不开,但我老啦,不忌讳这些。”
赵老太太浑不在意,拍着冰凉石碑,“小姑娘问我家人在不在这?”
她沉默半晌,微笑摇头。
“我不知道。”
一阵风过,吹起她鬓边白发,恍然回神,眉目一派豁达。
“现在好时代哦,消息一发一收,一瞬间的事,哪像几十年前,百十封家书能有一封到手就不错了。况且我那时也在另一处战场,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说到这里,她喉头哽塞一瞬,“太惨烈了,各地纪念馆里多少遗物摆不出主人名字,他也不过其中之一。”
所以,还是无法确定。瑾玉蹙眉,忽而,她听见裴雪樵歉意道:“抱歉,老太太,提到您的伤心事了。”
为什么又道歉?
山神娘娘微微侧首,那双眸子中,青玉般的光华稍纵即逝。好似墓碑前静观悲戚的无心松柏,又似亘古不移的巍峨青山。
纵使不解,她仍认真道:“抱歉。”
“哈哈,都过去啦。倒是我该谢谢你们,愿意听一个小老太太憋在肚子里的话。”
赵老太太摩挲着无名碑上痕迹,“这些年我带着孩子跟着指挥走南闯北,走到哪,每年清明,我就去哪里的烈士陵园祭扫。
“……都是同胞,都一样的。”她的声音飘在清风里。
呼——
风大了些。
赵老太太抖了一下,看着靠近的瑾玉,和善笑道:“老啦,一阵风就觉得冷。”
“春风料峭,属于凉气呢。”
瑾玉笑盈盈扶着老太太离开碑铭,目光却有些冰冷,看着残魂靠近又收回的手,神音传荡。
“生与死不可逾越,你已逝去,莫要再缠连现世之人——你方才仅仅靠近,她便有了不适。”
残魂目露哀伤,又后退几步。
瑾玉这才收回视线,询问道:“老人家的家人呢?不来陪您吗?”
“家里还剩个小孙子,”赵老太太轻飘飘道出这句话,“他一会就来。说来气人,我和他之前定居在临市,前些年出了什么垃圾分类,他说死活受不了,就拉着我住到了郊市。”
听到这里,瑾玉有灵光一闪而过,思索着起身告辞,那道森寒气息却不曾移动。
回头望去,便见残魂站在十数步外,哀求地竖起食指。
一天,让他陪她一天。
瑾玉当即打算拒绝。
神明的眼里,生者与死者的世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
生者当专注于现世之事,而死者在生命终结之时,散去本世记忆,唯留一星先天本真,回归到天地间的流转,成为奔腾不息的循环一部分。
互不干扰,方为正道。
此番她愿意相助残魂,要的结局亦是他执念消散,奔赴循环,而不是寻到执念,愈演愈烈。
“不……”她刚想拒绝,清风为她带来赵老太太的呢喃:“这么多年,无一故人入梦啊。”
瑾玉长叹一声。
“念你魂魄清正,功德斐然。一晚,明日鸡鸣前,我会送你离开——切记,不可再生执念,不可靠近。”
残魂感激地笑,身板倏然挺直,双腿一并,利落朝她敬了个礼。
山神娘娘将拂去灰尘的八角帽轻轻放在墓碑后,看着视察的管理人员拿起来思索,旋即激动,看着老太太仰天不语,看着残魂静静伫立。
她还是不甚了解人类。
“女士,要回去吗?”裴雪樵清润的声音唤回瑾玉的沉思。
她眨眨眼,笑着点头,“嗯,我不能离开太久。”银杏的力量还不够庇佑云岫山脉。
“……”
“有话要说?”山神娘娘眉眼温和,似在鼓励凡人叙说心事。
“女士你,好像没怎么离开过云岫山。”
裴雪樵此刻不曾在意自己连夜制作的游玩攻略,唯余担忧。他组织语言,“是有难言之隐吗?如果我能帮忙的话,在所不辞。”
瑾玉的视线从窗外繁华街景收回,静静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裴雪樵笑得自然,不让她发现自己微微握紧了方向盘。
“你很喜欢热闹,”他视线在后视镜里与瑾玉对视一瞬,匆忙错开,“这一路上,你对路过的一切都很好奇,却不曾说想看一看。”
“……”瑾玉久久不语。
寂静盘桓在宽敞的车厢,裴雪樵不自在地扯扯衣领,心中暗悔自己多嘴,交浅言深。
忍着一腔酸涩,他在红灯的间隙打算道歉,便撞入了一汪波光粼粼的清潭。
“没人对我说过这些呢。”山神娘娘摸摸心口,体会着这份陌生暖意。
从来都是神明垂怜他人,何时反被关心过?
她垂眸一笑,“但过段时间我便可以随意下山了,到时要麻烦你做向导喽。”
“乐意效劳。”裴雪樵悄悄红了脸,忽略后面催促的滴滴声,踩下油门。
车子稳稳停在云岫山下。
小雨淅淅沥沥,裴雪樵撑伞递给瑾玉,自己再撑开一把。
“你要随我上去?”
“不欢迎吗?”他声音调侃,可在瑾玉说“非常欢迎”转身后,神色转为踌躇。
修整好的青石路上,他望着前方的轻盈裙角,胸口内袋的东西被滚烫胸膛染得温热。
终于在临近山神庙,他深吸一气打算掏出礼物,却被一道凄厉女声打断。
“老板!求求你,让我见一见我的小狗好吗!”
“擦擦头发。”
偏殿里,瑾玉递过去一块干毛巾。
“谢谢,”方芷莹胡乱擦擦头发,捧着一个小罐子,满脸哀求道:“求求你了老板,让我见见雪球好不好?”
“你不是说雪球已经去世了,我如何帮你?”
瑾玉不动声色看眼那只疯狂摆尾巴的小白狗,不打算承认,可接下来,方芷莹径直指向了小白狗的方向,嗓子沙哑道:
“它就在那!我能感觉到!它肯定在对我摇尾巴呢!”
瑾玉蹙眉不语。而裴雪樵站起身,不经意挡在了她身侧,谨慎道:“这位方小姐,或许你太累了,需要一场睡眠来稳定情绪。”
“它就在那!”方芷莹崩溃跌落椅子,双手在面前的空地仓皇摸索,“雪球,你在的对不对……妈妈好想你……”
裴雪樵默默把手放在了报警器上,一只温暖的手轻轻阻止了他。
“女士?”
“她没疯,”瑾玉简单解释一句,上前扶起方芷莹,双手坚定按在她的双肩,迫使她直视自己,“你吃了赐福粿对不对。”
方芷莹红肿双眼恍惚一瞬,连连点头,“对!林旭送我吃了赐福粿,我就能感觉到雪球的存在了,他说赐福粿是你做的,你一定也可以知道雪球在对不对?!”
“……他当真是个好孩子。”瑾玉复杂道。
唯一一份的赐福粿当然与众不同,它在神前供过,自有一番灵韵,而每份隐藏款的清明粿,并非随机赠送,而是根据食客气运勾连。
林旭能抽中赐福粿,证明他福源深厚,气运纯良——自然也心善,将好东西让与朋友。
“我不会帮你。”
瑾玉收回双手,径直坐回,望着哭泣的小姑娘,眸中有着罕见的酷冷。
“为什么!”方芷莹眼睛鼻子通红,见瑾玉不语,姣好五官透着冷硬,她又哀求道:“那能不能让我听听它的话?您帮我传个话好不好?”
瑾玉深叹,终于开口。
“执念是不一样的。”她想到那位军人残魂,摇头。
如他一般坚定纯粹的执念极为少见,大多逝者直接消散天地,极少数逝者因为生前不甘,才会留下一星半点残魂驻留人世不去。
“执念、不甘、欲望,是一种意思。”
望着方芷莹固执而迷茫的目光,她直白道:“帮你传话?之后你想不想见面?帮你见面,你会不会想多留它一段时间?”
方芷莹咬唇不语。
瑾玉劝道:“逝者已逝,别离也是一课。”
“可它是我的小狗啊!”
方芷莹歇斯底里吼道,她颤着手捧着小罐子,不住地蹭着,声音也哆哆嗦嗦的,“我把它从那么小养到那么大,结果一把火下去,怎么就剩这么一点……”
“十六年!十六年啊!”她崩溃大哭,“要我怎么办,要我怎么忘了啊!”
【作者有话说】
▌山神娘娘的今日笔记久久未成,一滴墨渍滴落,恰如清明时节的泪水。
“唉,凡人的哀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