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道士气得胡子直翘,又是“邦邦”两下,敲得子默抱头告饶。
“师父!师父我错了!我就是…就是脑子里自己冒出来的念头!我没算!真没算啊师父!”
其他几位大佬也得了信儿,哪怕正研究着关键阵眼,也忙里偷闲挤过来,对着自家的熊孩子一人赏了一记脑瓜崩。
一时间,“哎哟”声此起彼伏。
“好了好了,”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
瑾玉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碟刚切好的晶莹剔透的腌渍小菜,散发出开胃的酸甜气息。
她笑容温婉,看不出丝毫被冒犯的不悦,是一种长辈看晚辈的宽容和……一抹难以捉摸的兴味。
“年轻人的直觉,有时就像这山间最灵的鸟儿,总能捕捉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风声。虽然莽撞了些,倒也不必过分苛责。”
瑾玉将那碟小菜递过去,算是给了个台阶。
中年道士狠狠瞪了子默一眼,这才勉强压下火气,接过小菜,连声道歉,“娘娘海涵,是贫道教徒无方,回去定严加管教!”
子默也被师父按着头,还有其他熊孩子,向瑾玉连连道歉。
瑾玉笑着摆手,没放心上,“好了,先吃饭吧,吃完饭有正事要办。”
揭开焖煮足够时辰的锅盖,一股掺杂着新碾稻米的清甜、山泉浸润的甘冽、柴火慢煨的温暖、还有若有若无山林灵气的奇妙醇香。
“五炊饭,大家尽情享用。”
色泽莹润如玉,粒粒分明却又饱满粘连的五炊饭热气腾腾,只看一眼,闻一下,就让人口舌生津,腹中馋虫大动。
刚才还因为挨揍和紧张而蔫头耷脑的年轻人们,眼睛霎时直了,大佬们被香味吸引,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事务,围拢过来。
瑾玉掌勺,给每人盛上满满一碗。
一口下去,世界安静了。
软糯适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嚼劲,米粒自身的香甜被完全激发出来,混合着柴火和山泉赋予的独特风味,再加一口酸爽清冽的小菜,简简单单征服了所有人的味蕾。
“呜…太好吃了!”梳着双丫髻的女孩吃得头也不抬,含糊不清地赞叹着。
“我感觉……我的灵力都活跃起来了!”马尾辫姑娘捧着碗,眼睛亮晶晶的。
连那个刚刚挨了揍的子默,在吃下第一口饭时,彻底忘了头上的包,吃得满脸幸福,“我决定,誓死守护山神庙!守护五炊饭!”
一时间,年轻人的豪言壮语此起彼伏,大佬们看着自家孩子这副模样,又丢脸又好笑,但嘴里塞满了饭,也顾不得训斥了。
饭毕,年轻人还在回味着美味,大佬们则重新聚集到瑾玉身边,神情恢复了严肃。
为首的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手持拂尘,沉声汇报,“瑾玉娘娘,各方人手已按计划就位。‘天罡锁邪阵’布置完成,外围驱赶也已开始。幽兜君已被成功惊动,正被我们的人手合力,沿着预设的路线,朝云岫山方向驱赶而来。预计半个时辰内,必至山门!”
瑾玉安静听着,不时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如水。
老道汇报完毕,顿了一下,与周围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虽然计划详尽,步步为营,但最关键的一环——当幽兜君被成功驱赶、困锁在云岫山区域后,该如何处置?
计划书上只写了四个字:“由瑾玉定夺”。
这等于将所有的压力,都压在了这位看似无害的山神娘娘一人肩上。
幽兜君,乃是魏晋南北朝乱世中,因战乱饥荒、吞噬了无数饿殍怨气而诞生的凶戾邪物。
其本质是“饥饿”与“怨恨”的聚合体,极难彻底消灭,且拥有抽取地脉灵力的恐怖能力,光是驱赶他,就是一桩难事,何况正面对上。
老道嘴唇动了动,想询问瑾玉可有把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他人也都目光灼灼地看着瑾玉,担忧、紧张、期待……种种情绪交织在空气中。
瑾玉恍若没察觉到众人的忧虑,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诸位,饭都吃好了吗?”
众人皆是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惦记着吃饭的事?
但瑾玉问话,又不能不答。那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只得按下心中焦急,如实回答。
“回娘娘,饭食极佳,前所未有之美味。老朽…吃得甚是满足。”回想起那口齿留香的滋味,他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一丝。
“那就好,”瑾玉抬起头,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劳烦诸位,把剩下的五炊饭,都收集起来。”
“剩下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试探着问:“是……锅里剩下的?”
“不是,”瑾玉摇头,语气寻常,“是所有人碗里吃剩下的。”
“啊?我们吃剩下的?”有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要求实在古怪。
“对。”瑾玉肯定道。
大佬们虽然满腹疑窦,但瑾玉的话就是指令。
很快,命令传达下去,结果却是令人汗颜。
哪还有剩饭?年轻孩子还在那刮锅底呢。
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从几个实在吃撑了、或是为了仪态只吃了七八分饱的大佬碗里,刮出了一点点饭粒,甚至还有不小心掉在石桌上的米粒也被小心拾起。
零零碎碎,勉强凑了半碗冷饭。
“这……”负责收集的道士捧着碗,有些尴尬地看向瑾玉。
瑾玉接过那碗少得可怜的剩饭,定睛看了半晌,忽而一叹,“天意如此。”
不等众人分析她这句话,瑾玉已走到主殿门口,那里矗立一座六角石塔炉,是山神庙自古焚香祭天之用。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她将那一小碗剩饭,挥洒入了炉口。
没有烟火,没有巨响,只听炉内“砰”地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随即,无数细小的金色光点宛若萤火虫般从炉口喷涌而出,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那些喷出的金色光点并未落地,而是化作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米粒,叮叮当当落入瑾玉手中的瓷碗之中。
不多不少,正好三百六十粒。
这神奇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不同寻常。
“这……”老道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娘娘此举,莫非是在向上天请示?”
直觉超强的子默看着那三百六十粒米,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就像是《西游记》里泾河龙王布雨前要接玉帝的旨意,下雨有定数。娘娘这是在…问天?”
“问天?真有天庭不成?”旁边人低声反驳,语气却充满了不确定。
没人能答案。
而瑾玉捧着瓷碗,抬头望向山门之外。
远处,一股令人心悸的、混杂着无尽饥饿、怨毒与冰寒的气息,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天空也因此阴沉了几分。
瑾玉朝众人点点头,足尖于青石地面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一片轻羽般飘然而起,径直没入浓雾,眨眼消失不见。
“快!观气!”老道急喝。
众人立刻各施手段,灵识、法眼、观气镜齐出,遥遥锁定那片区域。
下一秒,一股滔天的凶煞之气在云岫山上空轰然喷发。
令人作呕的灰黑色孽气翻滚着、咆哮着,瞬间染黑了半边天,好似要将整个天地都拖入那个饿殍遍野的黑暗时代。
与之相对的,是一股纯净、浩大、充满生机的金色神光亮起,如旭日东升,驱散黑暗,温暖冰寒。
两股截然相反、同样磅礴的力量在浓雾深处激烈碰撞,搅动得云层如怒海狂涛。
大佬们脸色一变,纷纷出手,一道道强大的灵力屏障张开,将整座山神庙以及后方的城市牢牢护住。
“好凶的孽气!”老道脸色发白,拂尘挥舞,加固着结界。
年轻人们早已被这毁天灭地般的气势吓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这时他们这才真切感受到,自己要面对的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而云雾深处,报复性汲取地脉的幽兜君气势远比初来时厚重,他嘶哑扭曲着,似乎集合了千万个濒死灵魂哀嚎的声音,穿透了轰鸣,回荡在每一个修行者的心头:
“神——明——!”
“那乱世之中!饿殍盈野!”
“吾等哀嚎!吾等祈求!吾等向天叩首!向神明祈求一线生机!!”
“尔等!高高在上的神明!何在?!何在——?!!”
这直指道心的质问,饱含无数亡魂的绝望与不甘,似如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刺向代表神明的金光。
令人心惊的是,那原本璀璨浩大的神光,在这饱含血泪的控诉下,竟蓦地一滞,好像真被这跨越千年的质问击中了要害。
“不好!”山下护持结界的大佬们心头一沉,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幽兜君这招太狠了,直接攻击神明的道心,若瑾玉因愧疚或道心动摇而退缩,后果不堪设想。
人类修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那原本属于神明的金光,毫无征兆地彻底消失。
不,不是消失。
是转化。
一股截然不同,却更加肆无忌惮的气息,自浓雾里陡然冲出。
这气息,非神,非仙,亦非纯粹的妖邪。
它浩大、磅礴、饱含原始的生命力,又带着一丝蛮荒的邪性,不再是高高在上普照万物的神光,而像是一道连接着大地最深处、贯穿了整座云岫山脉的意志。
一道遮天蔽日的、属于“山灵”的气息。
紧接着,一个平静的女声,穿透了所有的混乱,清晰地响起,回应了幽兜君之前的控诉:
“彼时之问,吾无法作答。”
“故此——”
“吾不以神身应你。”
“以吾本身会你,各凭本事便是!”
“本……身?”幽兜君默了一会,似在辨别什么,而后,他声音有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你、你是,岫山君?!”
那女声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
“岫山君……许久,无人唤过此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