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掩盖着一切罪孽。
“邪了门了!真邪了门了!”
黄双林盯着水面那几支如同焊死在水里的鱼漂,气得直拍大腿。
他从早上天蒙蒙亮就蹲守在这里,带着全套精良装备——碳素鱼竿能感知水底最轻微的试探,进口鱼线号称能吊起一头牛,旁边还支着据说能探测鱼群的高科技声呐探头,甚至还有个便携式水质监测仪显示着此刻水的酸碱度和溶氧量。
结果呢?
鱼护里空空如也,比他的鞋帮还干净。
脱鞋倒掉里面的泥水,他搓搓脚,这才发觉小腿以下都是冰凉的温度。
“来条鱼我就走!我保证!”他保证完,又絮絮叨叨开始抱怨,“饵料用的是最好的,红虫蚯蚓面饵轮着换,窝子也打得足足的,怎么连个白条都不给面子?这河里到底有没有鱼?”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怨念,其中一支细尾漂终于极其轻微地向下点动了一下!
黄双林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支漂,眼睛一眨不眨,双手虚握在鱼竿上,像等待冲锋号的士兵。
漂尾又轻轻点了两下,然后一个干脆利落的下沉。
“来了!”黄双林低吼一声,肾上腺素飙升,手腕猛地发力向上一扬竿!
一股沉甸甸的拉力从水底传来,通过鱼线、鱼竿,清晰地传递到他手上。
“哈哈!终于……呃?”狂喜的笑容刚爬上他的脸,就僵住了——这拉力……太轻了。完全没有大鱼那种凶悍的拖拽感,反而像钩住了一团湿透的破布。
他带着点不祥的预感,开始收线。
鱼线绷得笔直,但收起来却异常轻松。很快,一个银白色的小东西破开浑浊的水面,被提出了水。
一条小鲫鱼。小得可怜,顶多两指宽,银亮的鳞片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
黄双林的表情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好像早已习惯似的。
他盯着这条还不够塞牙缝的小鱼,看了足足有十秒钟,最终,他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他捏住小鱼,动作轻柔地取下鱼钩,将小鱼重新丢回浑浊的河水中,嘴里还念念有词,“去吧去吧,小不点儿,回去多吃点,长肥点……下次记得叫你爹妈,或者你爷爷奶奶来咬钩也行啊!”
小鱼一入水,尾巴一甩,瞬间消失在浑浊的水流里,连个水花都没留下。
黄双林看着空荡荡的水面,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鱼护,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空虚感直冲天灵盖。他颓然地坐回湿漉漉的钓椅上,感觉整个人生都黯淡了。
就在这时,一阵踩在湿滑落叶上的脚步声,从他身后的林间传来,在这暴雨隔绝的寂静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黄双林一个激灵,猛地回头,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插在钓椅旁泥地里的割草刀柄。
雨幕中,一个穿着深青色简易雨披的身影正缓缓走近,雨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谁?!”黄双林的声音带着警惕,心脏咚咚直跳。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暴雨倾盆,突然冒出个人……
那身影走近了些,微微抬起了雨帽。
一张温婉清丽的脸庞露了出来,眉眼沉静,皮肤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皙,正是山神庙那位做饭极好吃的瑾玉老板。
“哎哟,是你啊,吓我一跳!”黄双林看清来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老板怎么跑这后山来了?这大雨天的。”
瑾玉走近钓鱼伞下,避开了最密集的雨线。
她身上那件普通的雨披带着种干燥感,似乎从未沾雨水,“雨大,想着后山溪涧边或许有些新鲜的雷公根长得更旺,来寻些。”
瑾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目光扫过黄双林空空如也的鱼护和旁边那堆精良却无用的装备,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黄食客,偷偷来后山,收获如何?”
噗嗤!
黄双林感觉心口又被精准地补了一箭。
他干笑两声,尴尬地搓着手,“咳…那个…还没开张…哈哈…”
瑾玉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目光投向浑浊翻涌的水面,“方才过来时,远远瞧见你提了竿,似是钓上一尾?”
“嗐!别提了!”黄双林摆摆手,“丁点大的小鱼苗,那么小,吃它干嘛?还不够费劲的。这年头,谁还缺这口牙缝肉来填肚子啊?让它回去长长。”
他说着,语气里倒真带上了点朴素的、对弱小生命的怜悯。
瑾玉静静地听着,雨水顺着她雨披的帽檐滴落。她点了点头,眼神温和,“黄食客说得是。生息繁衍,自有其道。好生之德,亦是积福。”
她说着,从随身带着的一个竹篮里,捧出一个封好的外卖罐,递了过去,“雨天湿冷,喝碗热汤驱驱寒湿吧。刚熬好的雷公根猪骨汤。”
黄双林受宠若惊,连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小心地接了过来。
入手沉甸甸,温热的暖意透过罐体,驱散了指尖的冰凉。
揭开油布,掀开碗盖,一股极其浓郁鲜香的气息呈白汽冒出。
碗里,汤色油润醇厚,几块带肉猪骨沉浮着,大把雷公根吸饱了汤汁,在这冰冷的暴雨中,简直就是沙漠里的绿洲。
黄双林顾不上客气,捧着碗,凑到嘴边,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
烫!鲜!香!
难以形容的鲜美鲜味如浪潮冲荡口腔,霸道驱散了身体的寒意。
猪骨汤的浓香是底子,厚重温暖,而那雷公根带来的清苦微辛,则像一把灵巧的梳子,将这浓香梳理得层次分明,丝毫不腻。
咽下去,喉咙到胃里,一路都是熨帖的暖流。
“吨…吨…”
转眼,一大罐汤水下了一半,黄双林抬头换气,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罐子边的碎叶——雷公根的味道彻底出笼,清新微苦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奇妙地与汤的醇厚融合在一起,生津回甘。
“呼——”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浓郁香气的白雾,感觉冰冷的身体从里到外都活了过来,连被雨水泡得发麻的脚趾头都暖和了。
“好喝!不愧是你。喝完浑身都通透了,这雷公根,味道真特别。”
瑾玉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喜欢便好。雷公根祛湿利关节,大暑逢雨,喝它正宜。”
说罢,她目光投向雨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墨绿山林,声音平静地提醒,“雨势太大,山路湿滑泥泞,喝完汤,收拾收拾也早些回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黄双林闻言连连点头,“好嘞,谢谢老板,我喝完这口就走,说不定还要再去庙里来一份呢。”
瑾玉不再多言,对他微微颔首,重新拉低了雨帽,转身便走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那深青色的身影在混沌的雨幕里只晃动了几下,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黄双林捧着汤,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愣了两秒,咂咂嘴,感叹了一句“老板真是神仙人物的气派”,然后低下头,继续珍惜地、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暖。
冰冷的雨水砸在伞布上,砰砰作响,他缩在伞下的小小空间里,啃着骨头,喝着热汤,暂时忘却了空军的烦恼。
“快点!装袋!妈的,这母猴发疯了!”领头的男人低吼着,雨水顺着他狰狞扭曲的脸颊往下淌。
一只体型稍大的成年滇金丝猴被特制的强力麻醉镖射中,却神奇的抗拒了部分药力,正摇摇晃晃地挂在树枝上,试图挣脱药力去救被塞进网袋的幼崽。
另外两人没想到会这样,有些手忙脚乱地试图用套索去够它。
“大哥!有动静!”负责外围警戒的瘦高个突然从腰间的对讲机里听到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紧接着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急促话语。
他脸色瞬间变了,一把扯下耳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糟了!山下的眼线刚传消息…条子!条子好像摸过来了!方向…就是这边!”
“什么?!”领头男人猛地回头,眼中凶光爆射,“怎么可能?!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我们才进来多久?谁他妈能知道?!”
瘦高个脸色苍白,“眼线说,消息来源好像很突然,总之直接定位到这片区域了。对了,咱们刚进山那会不是好像有人喊?当时以为是错觉,现在看,怕是真有人看见我们进山,报警给点了!”
“操!”领头男人狠狠一拳砸在旁边湿漉漉的树干上。
他眼中戾气翻涌,立刻做出决断,“撤!马上撤!带上小的!大的不管了!按备用路线二下山!”
说罢,他恶狠狠地望向来时的路,“要是路上真撞见那个点炮的杂种…顺手做了!给兄弟们出口恶气!”
撤退的命令一下,几个人动作极快,收起网袋,顾不上那只药力发作、正缓缓从树上滑落的母猴,转身就朝着备用的更加陡峭隐蔽的撤离路线钻去。
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剧烈。
密集的雨线抽打着一切,树林里光线昏暗到了极点,四周只剩下深浅不一的黑色色块。
氤氲的雾气不知何时弥漫开来,混杂着水汽和植物蒸腾的气息,萦绕树木罅隙之间,让本就难以辨认的方向感彻底迷失。
“妈的!这鬼雾!刚才的路标呢?”领头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雾气,语气终于有些慌神。
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墨绿磨盘里,无论怎么走,周围的景色似乎都在重复,扭曲的树影在雾气中张牙舞爪。
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感猛然攫住了他们。
仿佛被浸入了粘稠冰冷的水中,耳朵里的雨声、自己的喘息声、同伴的咒骂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他的思考变得无比滞涩。
一个清冷的、不带丝毫情绪的女声,回响在层层雨幕和浓雾,又像是直接在他混沌的脑海深处响起。
“尔等猎杀生灵,是为果腹?”
领头男人神色恍恍惚惚,如同失了神智般老老实实道:“谁他…吃这些玩意儿?”
女声又问:
“是为皮毛御寒?”
男人下意识嗤笑,“又不是原始人。保暖?空调暖气羽绒服干什么吃的?”
女声最后问:
“所求既足,可会收手?”
男人顿了顿,似在理解这句话,而后狞笑,“收手?到手的是真金白银,谁会嫌钱多咬手?!越多越好,越多越好哈哈哈!!!”
听着男人发自内心的张狂笑声,那女声里似乎极轻地叹了一声,紧接着是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天地法则般的冰冷。
“贪心不足,不允杀生!”
“谁?你是谁?!”
领头男人骤然回神,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噌的从腰后拔出了一把黝黑锃亮的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和火药特有硫磺味的凛冽气息,刺破了雨水的湿腥,弥漫开来。
他身边的同伙也纷纷亮出了家伙,匕首、砍刀,矮个子也掏出了一把土制手枪,惊弓之鸟般背靠背围成一圈,枪口和刀尖对着树影幢幢的四周疯狂扫视,心脏狂跳。
“装神弄鬼!给老子滚出来!”领头男人嘶吼着,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更加狂暴的雨声和死寂的山林。仿佛刚才那声音和诡异的恍惚,都只是被暴雨淋出的幻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对峙中,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猩红色光芒,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领头男人眉心正中央的位置!
那红点极小,却稳定得可怕,像一颗凝固的血珠,精准地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