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扒拉了一个到自己脚下捂住,满足的“唔”了一声,“这个给我!”
林巧枝瞅她带上来的一个小笔记本,眉毛都一跳,吃惊道:“你这带上来的是什么?”
最爱赖床,最爱被窝的珍珠,居然会带笔记本上床看?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宁珍珠翻了个身,用手半撑起身子来,又赶紧把被窝往胸前漏风的地方塞一塞,只露出两只手:“我记的孟主任今天宣讲的笔记啊!”
她愁啊:“你是不知道,咱从小听光觉得好了,真的去做,才知道又想要大家能听懂,甚至小孩子都能听懂,还要打动人,还要滔滔不绝讲那么久,还要注意跟听众互动,还要让大家都不走神,不闲聊,都一直听着你讲……”她啊地悲呼一声,“太难了!”
林巧枝“噗哧”一声笑。
又赶紧憋住,见到宁珍珠瞪圆看过来的眼神,她连笑着投降:“你别看我,你知道的,我还没有你会说话呢。”
别看宁珍珠这会儿悲嚎,但是在家属院长辈里其实可受欢迎呢。
这不奇怪,她又爱笑,性格又好,即便是喜欢林巧枝一起做出格的事,可还有好人缘的宁妈妈照看着她呢。
“唉——”宁珍珠重重的叹息一声,脸上简直写满了了‘我可太难了’的可怜表情,安慰自己,“算了,咱说说别的吧。”
她往枕头上一趴,侧头看林巧枝,小声问:“巧枝,你现在还会怕回老家过年吗?”
林巧枝也刚刚翻身舒服趴着,不由偏头去看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第96章 她的名字写在这片土地里,刻在大国工业脊梁上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也只有宁珍珠一个人知道。
林巧枝长大后, 是讨厌回老家过年,但小时候,其实是真有些怕回老家过年的。
小巧枝说不清是为什么。
明明过年的一切都那么快乐, 那么欢声笑语,还有肉吃。
直到长大后, 林巧枝才明白了那么一点。
因为回到那里, 不管是好是坏,男孩子就是家栋、是耀祖,是八仙,而女孩子就是要乖巧、要懂事、要勤快,要有眼里有活。
甚至连吃东西都不一样。
过年好吃的多, 男孩子多吃一点,那叫“能吃是福,以后肯定长得壮实!”,女孩子多吃一点, 那叫“哪有女孩这么嘴馋,吃没吃相, 看以后哪个婆家敢要你。”
小巧枝做的一切, 都是要被说嘴的,都是要被批评的。
因为她与环境格格不入,所以环境倾尽全力,像是拿着月饼模具去用力地死死挤压面团,一定要将她严丝合缝地压成世俗认可的模样。
小巧枝怎么可能不怕?
她把这份害怕藏在心里,表现得抗拒,不听话, 浑身带刺——仿佛小小的人大声地喊:“我才不怕你!”
直到离开老家,回到红旗厂, 那些全身上下的尖刺,才软和下来。
“真是不听话,你看看哪有你这样的女孩子?”
“衣服脱下来,我给你补补。真是不省心的,过个年还跟一帮子男孩打架。”
“是他们一起欺负我!”小巧枝红着眼睛气道。
“那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偏偏就欺负你?”
江红梅把衣服脱下,拿针线给她补衣服,又絮叨着,又要长大一岁了,该懂事了,像是别的女孩一样乖巧懂事一点,还会有人就欺负你吗?
小巧枝赌气地跑走,然后被好朋友珍珠捡回家。
嗯,硬捡的,因为某小孩倔倔地不肯承认自己害怕了,才不肯被哄,好没面子呀。
小巧枝所有的委屈和害怕,只有和珍珠一起窝在暖呼呼的被窝里,感到温暖又安全,小兽柔软的肚皮才会袒露一点。
林巧枝眨了眨眼,微微失焦的眼神一点点清明起来。
是啊,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偏偏就欺负她呢?
小巧枝困惑的问题,终究是在前进的路上,找到了答案。
因为没有大人保护她,没有人给她撑腰啊。
她难道不想快快乐乐,满脸得意的躲在妈妈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朝欺负她的小孩“略略略”地吐舌头做鬼脸吗?
叉腰仰头:“你有本事来打我呀~”
然后又被妈妈揪着耳朵拎回去,关起门来再“哎呦哎呦疼疼疼”的软乎乎叫妈妈。
“好吧——”小人声音拉得老长,揉着耳朵不情不愿的保证,“那我下次轻一点点好了。”
“什么轻一点?妈妈给你讲以后啊……”
……
这是梦里林巧枝看到的,一个性格和她很相似的小女孩。
有那么一瞬间恍惚,好像真的是自己在做美梦。
在她的梦里,漂亮姑娘都很喜欢养娃,养自己的、养被战友托付的、养各种亲戚的。
都养得很好。
让她真的看到了,被爱的孩子会怎么长大。
那个和她性格很像的女孩子,有会讲道理、愿意为她出头的妈妈,有作风强势心疼她的爸爸。
最后长成了外向、开朗、活泼、热情的像风一样的女孩,没有人说她是野丫头,人人都夸她像是向日葵一样热烈美好。
而不被爱的小孩呢?
被欺负了,被骂了。
爸妈一个沉默消失,是老实人,一个指责她,骂她不听话不懂事,不晓得帮家里干活,哪有女孩子像她一样总跑出去打架的。
所以啊,为什么欺负她?因为好欺负啊,打完架回家都不用担心被对方爸妈找上门来框框敲门,然后又挨父母一顿竹笋炒肉。
林巧枝也给自己掖了掖被子,免得漏风:“不怕了。”
“我就知道!”珍珠往这边凑了凑,脑袋靠过来。
林巧枝看到她的眉宇间,似乎有一种和那个女孩神似的舒展和笑意。
忽然想到一个梦中听到的词,妈宝女。
真好啊,妈妈的宝贝女孩。
也只有被妈妈满心满眼的爱意浇灌出来的小孩,才能笑得这样甜到人心里吧?
笑容里也盛着对妈妈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爱意。
林巧枝这样想,就听珍珠说:“不行,你再看着我的眼睛说一遍,你真的不怕回老家那边了。”
林巧枝:?
她就看到珍珠凑过来,一双黑亮亮的眼珠子,就凑近了左看看她,右看看她,盯着她想看她有没有在撒谎的样子。
“真的!”林巧枝无奈,又笑,“这么凑近了看,你还能把我看穿了不成?”
“那可说不定。”宁珍珠得意地哼哼两声,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在妇联可学到了不少本事,撒谎可别想逃脱我的法眼!”
林巧枝……那你怎么还第二次问我?难道是第一次没看穿吗?
咳咳。
顾及暖和的被窝,这个话还是不说出来好了。
珍珠嘚瑟了一下,有点冷,因为被窝漏风了,又忙缩了回去,像一条毛毛虫。
宁珍珠确定了之后,才又把话题拉回来:“你爸妈最近是不是已经来找你好几次,想让你回老家过年了?”
“是啊。”林巧枝都不需要回想,“就今天,孟主任那边刚刚开完妇女大会,就来找我说这个事了。”
林父完全不知道女儿的心早就冷了。
在撕开那道厚厚的伤痂,发现表面那一点点温情根本不足以温暖被冰凉泪水浸透的心,林巧枝就能用理智,来看这段待父母子女关系了。
林武强此刻只想和女儿分享他此时的喜悦,高兴不已的和林巧枝说:“我闺女可真厉害!”
林巧枝只是微笑的听着。
夸完林巧枝这次上人民日报的大荣誉,又说他在客厅里已经裱起来挂上了这张报纸,还挂在正中央,之后,林父极力的想让林巧枝过年回家:“你在人民日报上被点名表扬,全国那么多人都知道了你的名字,还要向你学习,这么大的事,肯定要祭告祖宗一下。族长说了,要为你一个人开祠堂,把你的名字和事迹写到族谱里!”
水湾村一带的习俗,族谱上只写男孩,出生就会写上,族谱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男性一代代延续的脉络。
女孩子出生是不写的,只会零散的记录于男人周围,比如某某的女儿,某某的妻子,零零散散,戛然而止。
虽然惯例如此。
但是现在出了这么个无比光荣的事,肯定也是要记上啊!这是所有族人的骄傲,也是全族全村的荣耀啊!
“我不在乎。”林巧枝眉眼间透着一抹冷淡,又觉得好笑,“从出生起就没有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在乎?在乎上面有没有我的名字?在乎上面有没有我的事迹?”
她脚下有钢铁征程,
心中有信仰,
她的名字和事迹写在这片土地里,刻在大国工业脊梁上。
林父被这个说辞惊呆了,怎么会有人不在乎族谱?就算这闺女从小就离经叛道,但是他也从没有想过,林巧枝竟然对族谱单开一页,都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
旁人谁听了不激动不已,欣喜若狂?
他张了张嘴,连开祠堂,写族谱都没法劝动林巧枝回去,总不能真的让当爸的低声下气的求人回去吧?
林巧枝也只是一直看他。
看到他半晌说不出什么话来,找不出一个好理由,慢慢的,也品出一点味来,只能沉默。
此刻面对珍珠的询问,她也点点头:“是找我说好几次了,不懂为什么非要我回去,我没答应,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老人想她?老家亲戚?她们之间的感情有这么深厚吗?
林巧枝撇撇嘴,又在被窝里舒服地拱了拱:“你还没说呢,怎么突然提这个事?”
“我是想说,如果你不怕了的话……不如今年过年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