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悦文,你还是人吗?”
翟欢的胞弟颤抖着质问。
其他人也面无人色。
“你我一母同胞,为了王位归属,集结他们合伙要杀我的时候,你可有想过自己是个人?这不过是风水轮流转。你们是威胁阿乐的隐患,你们的妻儿也是,我驾崩之前将你们都带走,省心。”翟欢说完,再次向翟乐施压,步步紧逼,“你想让我失望吗?”
“阿兄,我、我……”
翟乐他当然不想杀了这些堂兄,可他们今晚联合宫变威胁阿兄性命,这触及翟乐底线,阿兄还说会很失望……从小到大,他最怕就是这个。一时,翟乐内心天人交战。
翟欢缓和声音,但无形的压迫更甚:“阿乐,你想让为兄失望?还是想让为兄死不瞑目?你何时这般优柔寡断?他们死,那也是为兄下的命令,残杀手足的人不是你!”
翟乐感觉自己要被逼到墙角。
今晚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更没有想到会要残杀手足。
“阿、阿兄……我……”
“翟笑芳,我让你杀了他们!”
翟欢身体陡然坐直,声音狠厉。随即就是扑面而来的,近乎实质性的杀气。
“动手!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翟乐几近崩溃:“我做不到!”
他哭得比之前还狠了:“我做不到!”
“阿兄,我已经快要失去你了,我不想再失去其他亲人了!杀了他们,我有什么颜面去见待我如亲子的伯父啊!我真的不行,我真的不行!我求你了,别再逼我了!”
他从来没想到王位会落到自己头上,翟乐还似小时候那般抓着他的衣袖,痛哭恳求:“我真不想当什么国主!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求求你活着,阿兄,嫂嫂她也不想这么早见到你!”
翟乐并非工于心计的人,神经有些粗大。饶是如此,他也明显感觉到兄长在嫂子身故之后没什么求生欲。若非如此,以兄长性格,不可能明知文士之道消耗寿元还这般滥用。兄长分明是一边消极找死,一边又竭尽全力帮他铺路,这些翟乐隐约都有感知。
但他更清楚,自己劝不了翟欢。
积累几年的恐惧终于在今晚爆发出来。
他无助哀求翟欢,希望对方能生出几分求生欲,为了曲国,为了翟氏,为了二人还未完成的少年志向。翟乐吐出心里话,不敢抬头去看翟欢,生怕从他眼中看到失望。
但他等来的只有头顶上的轻拍。
“唉,阿乐还是这般心软,让为兄如何能放心闭眼……都说了,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成熟一点不行吗?重情并非错,但希望你这份情……”他满含杀意的眼落向几个不安分的弟弟,哂笑,“别给错人。”
几个弟弟浑身汗出如浆,还有一个比较胆小的,被翟欢方才迸发的杀意吓晕。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人还想让他们妻儿活殉!他娘的,自己没妻儿就要弄死他们妻儿。
他们几乎认定自己会死,因为翟乐打小就是翟欢的应声虫,翟欢说啥他就做啥。
谁知,峰回路转。
应声虫居然会说不了。
劫后余生,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
“咳咳咳——”翟欢突然撑着床榻剧烈咳嗽,呕出刺目的血,生机迅速流逝,他无力地躺了回去,抬手化出一枚国玺,虚弱道,“翟笑芳,跪下,这是最后的旨意!”
翟乐犹如傀儡般直挺挺跪在榻前。
“阿乐……曲国,就交给你了。”翟欢喉头滚动两下,声音愈发无力,国玺交托到翟乐手中,但眼睛却落向无人的虚空,“你嫂嫂,来接为兄了……虽然挺不放心你,但是,也别太早来见为兄……待你我兄弟百年之后,黄泉之下,再饮一盅酒吧……”
翟乐含泪接过国玺,视线顺着他看向那片无人角落,心中深知兄长大限就在今夜。
仿佛有人在催促,他略有些宠溺地呢喃:“再等等,再等等……再吩咐几句……”
无人敢出声打搅他。
良久,翟欢不舍地收回视线,冲殿内保护翟乐入宫的众人招手,为首的青年文士缓步上前。青年跟翟欢年纪不相上下,相貌同样不俗,但论气质比翟欢更加英气果敢。
翟欢苦笑道:“……我快不行了。”
“瞧得出来,出气多进气少。”
翟欢不介意青年不太友好的态度,对方就是这个性格,而且自己招揽他的手段也有些卑鄙,对方心中有些疙瘩:“我本孤孑,世上也无几个牵挂,唯有阿乐……盼君……能辅佐于他,一同完成未竟之志……”
他已经竭力铺路。
日后能走到哪一步,全看造化。
青年文士闻言,神色动容,抓住他的冰凉虚弱的手,叹道:“知道了,知道了。”
他两只耳朵都听得清清楚楚。自从青年文士兵败被翟悦文俘虏,他就明白,自己真正的主公是身边这个哭得眼泪鼻涕齐下的翟笑芳,而非床榻上气若游丝的翟悦文。
因为早就做好翟悦文拍拍屁股去黄泉的心理准备,当这一日来临,他反而没什么意外,甚至还想着——翟悦文滥用文士之道开道铺路,居然能撑到现在才准备蹬腿。
由此可见,对方寿元挺多。
翟欢又叮嘱了其他武将事宜。
众人皆一一应下。
被五花大绑的几个弟弟憋得脸色铁青。
心中恨死他了,但又支长耳朵想听听,翟欢有没有叮嘱他们的,结果是没有。
他冲着虚空吃力抬手。
“阿静……我来了。”
似乎真有人来接走了他的魂魄。
当那只手无力垂下的时候,宫殿响彻翟乐声嘶力竭的挽留:“阿兄——”
第764章 不共戴天(上)
青年文士印象中的翟乐,杀伐果断、悍勇无畏的武将,年纪不大但行事沉稳,偶尔比较依赖兄长。不过,当翟欢知道他对翟乐的印象,笑着补充:【沉稳……唉,那都是给外人看的,阿乐这孩子心软又爱哭。】
青年文士诧异:【爱哭?怎样哭法?】
翟欢这个缺德的,怂恿他将路过的小孩儿逗哭。他手足无措地承受着魔音灌耳,缺德鬼双手拢在袖中,努努嘴:【这么哭。】
青年文士:【……】
他收回遥远的记忆,看着跪在翟欢床榻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翟乐,看着闭眼阖目的翟欢,暗道翟欢说的也不完全正确。翟乐还是有进步的,哭得没有小孩儿让人烦心。
内侍宫娥跪了一地,低声啜泣。
翟欢心腹也一个个抹泪。
翟乐根本不管旁人会怎么看待自己,直哭得打嗝、喉头痉挛才堪堪止住。青年文士见他情绪稍稍稳定,取来一件大功,披在翟乐肩头,轻声道:“还请主公节哀保重。”
翟乐低头看着肩上的孝服。
哑声道:“阿兄早就准备了……”
青年文士道:“准备有一阵子了。”
为的就是他驾崩的时候,翟乐不至于手忙脚乱,而这些,翟乐此前根本不知道。
翟乐将大功孝服脱下:“取斩榱来。”
斩榱和大功都是孝服。后者是替堂兄弟服丧,而前者是五服之中最重的一种孝服。
青年文士道:“好。”
“你说,阿兄当时是以什么心情替自己准备这些身后之物?”泪意又有决堤之势。
青年文士主打就是一个真诚。
“先主挺开心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翟欢准备仇人的葬礼。青年文士就没见过像他一样看淡生死的。
翟乐闻言抓紧了丧服衣缘,他看着仿佛只是睡过去,嘴角还噙着一缕笑意与满足的兄长,轻声道:“此时此刻,阿兄应该与嫂嫂团圆了……也算了却了他的遗憾。”
阿兄最懊悔的便是他妻子之死。
青年文士嘴角微微一抽。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翟欢这个缺德鬼,居然还有如此感情用事的一面。不过,人生在世能随心而活、率性而为,也不算白来世间一趟。翟乐对内侍道:“你去取梳子来。”
他要亲手帮阿兄整理遗容。
内侍离开的功夫,翟乐抬手撑着床沿,略显吃力地站起来。刚才的情绪宣泄和长时间的跪姿,使得他双腿发软。青年文士伸手帮了一把,翟乐运转丹府,没一会儿就恢复正常。他抬手一抓,只见掌间武气喷涌,化成一柄三尺青锋,剑锋抵着翟欢的胞弟。
后者刚刚还沉浸在翟欢驾崩的情绪之中,直到翟乐有动作,他才回过神,便看到抵着自己眉心的利剑。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以己度人,他不认为自己能活,于是开口就是阴阳怪气,要死也要过嘴瘾:“翟笑芳,翟悦文活着的时候,你唱念做打,口口声声说自己下不了手。怎么,现在他一死,你就迫不及待了,要斩杀吾等以绝后患?”
其他庶弟还以为逃过一劫,一看翟乐这架势,刚落地的大石头,转瞬提到嗓子眼。
翟乐阴寒着眸子,不复往日的澄明。
“若无今夜,阿兄不会死……”
翟欢胞弟冷嘲道:“如果没有逼宫,他确实不会死,但也是早死两天和晚死两天的区别。翟笑芳,你是大赢家,敞开了天窗说亮话!此时此刻就不用再假兮兮了吧?毕竟翟悦文也不会突然诈尸看到你卑鄙虚伪的一面。伏低做小这么多年,苦尽甘来啊!”
翟乐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只是红着眼眶忍着泪,持剑右手因用力克制而指节发白:“若非你们今夜都在,我决计不会让你们活着出去。但凡你们有一个不在……”
翟欢胞弟问:“什么意思?”
翟乐面无表情地低声喃喃:“总得让你们活下来一个,延续大房这一脉,大伯百年之后有个孝子摔盆……你们该庆幸这点!”
翟欢胞弟紧咬后槽牙,也不知翟乐哪句话触动他的底线,他突然不顾自己眉心遭人威胁,彻底豁出去一般,膝行上前要靠近翟欢尸体。张口咆哮:“翟悦文!呸!”
现场十分混乱,几人都拦不住他发疯。
“老子才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个***&%¥……这么多年,这么多兄弟,你从来只看到他翟笑芳,都要死了还替他谋算,算计老子……有能耐让翟笑芳杀了我啊!”
他非常清楚,翟悦文动了杀心。
只要翟乐当时说一句“杀”,翟悦文真的会杀了他们兄弟,在场的除了翟笑芳一个不剩!偏偏翟乐一求情,居然就被放过了。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如何不知翟欢打算。
若杀,永绝后患。
若不杀,留着让翟乐施恩。
他们几个今夜联手逼宫,欲杀亲兄,随便哪桩捅出去,够他死个千百遍!这么一个把柄落在翟乐手中,又因翟乐捡回一条命,他们下半辈子还不替翟乐当牛做马卖命?
翟欢替翟乐苦心筹谋至此。
翟乐这个小畜生更气人,那番话只差告诉他们,随便活下来一个当种马,保证大房香火不断就行。这让自尊心强烈的他如何能忍?明明是他亲兄长,凭什么让给翟乐?
“翟悦文,你给老子起来!”他气得将鞋子都踢出去,恨不得往翟欢那张脸飞。